文/蝶舞
沧海一从记事起,他就一直看一个小魔术。那就是每天早上起床时,破旧的窗户缝和门缝里都会长满了碎布条,一拉房门,布条便轻轻软软地落下来,像小鸟的翅膀掠过他的面颊。他捧着这些布条,咯咯咯地笑了。
然后他会看到她。她坐在堂屋中间的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大盆的脏衣服或者芋头,她的手刷刷地忙活着,动作非常利索。她看到他,笑,小宝,睡好啦?他边做鬼脸边朝盆里看,如果装的是芋头,他就猛地冲到盆边,把小手伸进去胡搅一气。她”哎哎哎“地叫着阻止他,但来不及了,他已站起身蹦蹦跳跳甩着手喊,好痒呀好痒呀。她笑骂,你这个小坏蛋!
她带他到厨房,给他手上抹醋。抹完醋他就赖在厨房不走了,于是她点燃柴灶,给他烙葱油饼,或者煮一碗鸡蛋面。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她就蹲在他身旁看他,目不转睛地看。她目光里的内容他形容不出来,但他在那样的目光里充满了骄傲,像童话中尊贵的王子一样的骄傲。
她手很巧。她会给他织漂亮的毛衣,毛衣上小熊小狗栩栩如生,使得村里别的小孩子艳羡得围着他转。她会给他做棉鞋,缝书包。没有钱买玩具,她也会亲手给他做。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的木陀螺。他把木陀螺放在地上,啪啪啪响亮地抽打着它,陀螺转着,他跳跃着,欢乐的笑声传到很远。
他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芋头,定期有人来收购。芋头只有一种,但她会想方设法做出许多花样来。有时是切成滚刀块或菱形块,放油里炸得金黄,再放入白糖融化成汁,最后撒上芝麻,就成了香喷喷的芋头甜点;有时是把芋头蒸熟压碎,和熟小麦淀粉一起揉成面团,再擀成饺子皮,就可以包芋头饺子;她放个小鱼篓在门前的水沟里,隔几天总能网到几条泥鳅,她给他做泥鳅芋头汤。芋头圆滑乳白,蒜苗青绿,泥鳅黑亮,馋得他直流口水。因此他胃口大开,长得十分壮实。
那时她在他的眼中,是聪明的甚至是无所不能的,他是喜欢她的。
二门缝里还是会每天掉布条,但接的人不是他了,而是她。因为他上学了。她一边推门一边大声喊,小宝,该起床啦!他知道了布条不是长出来的,是她每天早上塞进去的。他不解地问她塞布条干吗,她却只是摸摸他圆溜溜的小脑袋,笑而不答。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刚上一年级不久,他们之间的这种平静恬淡,就被一次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碎了。
那一次他做家庭作业,要用”放“组4个词。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两个词来:放假,放学。还差两个,于是他只好问她。她停下手里的活,也想了好半天,才说,放心。他把”放心“写了上去,说,还有一个呢?她又想了很久,对他迟疑不决地说,放……屁。
第二天他把作业交了上去。老师看到他的答案,问他是谁教的。他说是妈妈。那个年轻的、刚刚上任没几天的老师一下子就大笑起来,笑过了,把桌子重重一拍,还放屁呢,你妈这种人也能辅导孩子学习?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他哭了。从此以后,很多恶作剧的同学一看见他,就异口同声地在他背后齐声大喊,放屁!放屁!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耻辱,而这耻辱,竟然是她带给他的。她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此颠覆。
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听人说,爸爸以前在村里做点儿小生意,后来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城里,再后来爸爸在城里遇上了一个同样很有生意头脑的女人,就回来和她离了婚。爸爸和她离婚的时候他4岁,离婚的场景他隐约记得。当时她痛哭流涕地抱着爸爸的腿,央求爸爸不要带走他,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她不放心把他交给别的女人来抚养。
他那时也愿意跟着她,因为她一直比爸爸疼他。可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些后悔了。她一天书都没念过,她只会给人丢脸,难怪爸爸不要她。
三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学校住校。周末的时候,很多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往家里飞奔。十几里路并不算太远,但他很少回去。直到后来,关于她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了他的耳朵。有人说,别以为她是什么好货,她儿子在家里时她才假正经。
在村里的女人中,她算是好看的,何况单身一人。她的皮肤仿佛永远晒不黑,很普通很廉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别有一番味道。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常有一些伯伯叔叔借故来找她,他们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和家里那只老猫看到鱼的表情一样。她常常悄悄叮嘱他,小宝,要是有伯伯给你钱让你去买东西吃,你可别要啊。你是咱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要时刻和妈妈在一起,要保护妈妈,不能把妈妈单独留下啊。后来就果然会有伯伯叔叔来,给钱让他去买糖。他想起她的话,坚决不去,寸步不离守着她。等人走了,她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一边笑着夸他乖孩子,一边抹眼泪。
他不愿相信那些传言是事实。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他突然回了家。他拿钥匙打开了大门,果然,里面有一个男人。他不听她的解释。他指着她的鼻尖,你要么和他结婚,要么断绝来往。别让我再发现你这样偷偷摸摸丢人现眼!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他转身进了另一间房,狠狠地摔上门。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门缝里依然塞着布条。他厌烦地扯掉,再拉开门。她和往常一样,已经坐在堂屋中间洗芋头。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朝他笑,小宝,睡好啦?
四工作后他不再回家,因为走进村子他就会感觉抬不起头来。她却没有自知之明,常常跑到村头的小卖部给他打电话,不管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是像霜。
有一天他的手机又响起来,还是村头的那个号码。他当时正等女朋友的电话,不想占线,便挂了。可是电话又打了过来,他越挂对方越打,非常固执。他火了,按下接听就吼:你一天到晚烦不烦!
却不是她的声音,是邻居杨婶的。性格泼辣的杨婶开口就骂,你这个良心被狗吃的小崽子,你平时就这么对你妈的?你快回来,你妈住院了!
他赶了回去。他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苍老得惊人,瘦得脸上的颧骨都突了出来。看到他进来,她眼睛里猛地一亮。那束光亮突然间灼痛了他,他想起了他儿时她看他吃鸡蛋面的眼神。十几年过去了,她的眼睛由清亮变得浑浊,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丝毫未变。
他到办公室找医生,医生说,你母亲的肠癌已经到了晚期,准备后事吧。他一下就蒙了,这怎么可能!她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医生叹了口气,你母亲的肠子里一点儿都没有,我还从没见过生活这样艰苦的病人,回去给她弄点儿好吃的吧。
他一直坚硬的心,像中弹的玻璃一样哗啦一下碎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她过的怎样一种生活,没有想过这些年他念书的那么多钱,她一个以种田为生的女人是怎一分分积攒下来的。杨婶看见他又开始骂,小崽子,你也不想想,你妈当年如果她依凭自己的年轻漂亮,嫁谁不好嫁?你后来上学费用越来越高,你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耕田耙地的活她不找个男人怎么做得了?她不结婚也是为了你这个浑小子,都各有各的孩子,一旦结了婚,她怕到时候身不由己,不能供你上大学了……他听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医院的大门外才崩溃地放声哭了出来。他一直以为她丢脸,原来丢脸的却是自己。他那么无知那么自私,他丢了身为儿子的脸,丢了亲情的脸啊。
回家后,他去镇上给她买了排骨、牛肉,还有一只乌鸡。他向单位请了假,每天陪着她。她还是每天起得比他早,还是会每天往窗户缝里塞布条。但他没有睡着,他终于知道了她塞布条的原因。原来她起床时天还没亮,为了怕堂屋的电灯光线射进来扰醒他,就先把所有可能漏光的缝隙都堵上。她在黑暗中塞布条的动作那么熟稔,就像在灯下一般。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她做这一切,泪水将整个枕头都洇湿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母爱更完整,完整到连一丝缝隙都不留呢?可是他,领悟得太迟了。
一个月后她走了。她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带着无限眷恋,慢慢慢慢闭上眼睛的。这一次他没有哭,他找来那些碎布条,学她的样子把所有窗户缝和门缝堵上,然后开了堂屋的灯。堂屋的水盆里,还有她没洗完的芋头。他跪在房门外轻声对她说,妈,您这一辈子都没有睡过一次懒觉,现在,您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