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洪凡
我家客厅的壁上,挂着一幅风景:一艘满帆的三桅杆船,它几乎占满了画面,所以我称之为船画。激起的浪,鼓起的帆。被风扯平的三角旗,向前疾驰。下边是波涛汹涌的海,背后是天,海天相接处有一线乌云,虽然还只是风云乍起,但天似乎已在退缩。
从那帆上的斑斑征尘,舷上的累累蚀迹,绷得紧紧的绳索,我似乎感到了浪花的飞溅,听到了桅杆吃力的“吱吱”声,船长果断的口令和谩骂……,我好像也身在船上而摇动。
我不止一次站在船前,细细地品味,看看从画家笔下的大海,诗人心中的蓝天,航海家脚下的航船里,能悟出什么哲理和玄机来。我想到了《寄小读者》勾起一片爱心和乡情;想起来哥伦布艰难的航行,驰回故土后的荣耀和欢呼;那黄海硝烟里,惊心动魄的悲壮的厮杀;还有那零丁洋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如果碰上心境悠闲时,便情不自禁地哼起“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它不仅仅是幅画,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写不尽的诗。它唤起了青年人的理想,包孕着学者的哲理,历史的延伸与变迁,也潜藏了海盗的野心,商人的贪欲。
有人说“船的本性就是漂泊”。尝不尽苦涩的海水,听不完频频的浪击,从一个码头奔向另一个码头,直到它腐迹斑驳,千疮百孔,被遗弃到荒滩上。这多么像人的一生。你看,当披红挂彩,鞭炮锣鼓把它送下水时,那洁白的帆,漆得耀眼的甲板,多像一个新嫁娘,满舱里都是希望;当它迎着暴风雨,劈波斩浪时,又恰似一个顶天立地的壮汉;当它再也经不起风吹浪打,又如同一个扶杖蹒跚的老翁,等待进入另一个世界。
在我刚刚背起书包的时节,父亲领着我到过码头,我站在铁箱似的码头上,第一次瞻仰从山东跨海而来的船,满舱里都是货物。“好大的船呀!坐在里边一定很好玩”,心里满是新奇和惊讶。还有那海关上的摩托艇,飞似的在水面上飘过,于是我开始在纸上做起了船的梦。是船让我认识了海,知道了大洋,知道了世界。那可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梦,虽然仅仅是条木帆船。
到我真正领会“窈窕淑女”诗意的年岁,我发现船是最佳的幽会处。一把伞分隔成两个世界,伞下的小天地里只我们俩。再后便划到游人难到的岸边,垂柳下一幕绿帐,把两颗滚烫的心掩起。船也会醉的,它悄悄地伏在那里,偷偷地分享人间最甜美的爱情。
到我建功立业的年龄,我曾踏上巨轮去远航。船很吃力,马达声不停地吭鸣,奋力地破浪前进,在身后留下一道白色的浪花。我伫立船头,想起横槊赋诗的曹孟德,虽然是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但是那“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耳”的气魄,分明迸发出一股激动人心的热流。一种力量感染了我,通过抓着船舷的手,我和船连接到一起,我就是那龙骨弯起的船头,不知不觉中身子往前倾斜,船就像一把利刃,所向无前,身后还跟随着一支铁甲舰队。我终于从舰队中领悟到人生的使命和价值。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被贬遣到母亲河边——黄河后套。放眼望去,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树,弯腰驼背疏不成林,好像一位眉脱发落的病人。河水浑浑的,用低沉的声韵缓缓地流淌。船仍是两千年前的旧模样,一张早已失尽原色脏旧不堪的帆卷伏在桅杆上。一条纤绳,一头拴在桅杆顶,一头套在纤夫的肩,三个人一条船,鱼贯而行,我和纤夫同行了。身子向前倾斜下去,赤着背,太阳像一位慈祥的老父,轻轻地抚摸着他儿女的脊梁。脚趾抠进土里,在河滩上描绘着人生的特写,而且是哲理深邃的特写。
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苦中寻乐,天上没有云,阳光极暖,随着脚步的拍节,默默地哼《伏尔加船夫曲》。哼着哼着,一股失落和惆怅便袭上心来。
如今,我已到了背孙子的年纪,有闲情带着他到河边去玩。孙子很顽皮,爬上被遗弃的船壳,望远镜挂在胸前,大声喊着“开船”,把石子当做炮弹扔出去,重复着我当年那五色缤纷的梦。但是那船已被拆卸一空,只剩下铁壳和木板,船体已被岁月刻蚀得锈迹斑斑。当年它刚下水时,一定是光彩照人的,它也一定去过好多港口,也一定冲击过无数恶浪。如今只有当晚霞洒落到它身上时,才披上一层美丽的彩纱,重温一下往日的旧梦。那一定是个激动人心的梦,引得许多人为之鼓掌、欢呼、流泪和肃敬。如今它只剩下一架骸骨,再也不能回到那曾给了它风光和荣耀的海的怀抱,只好在无依的荒凉中任凭秋风冷雨的戏弄。唉!船的全部生命和价值就在于航行。失去了航行,就失去了一切。这荒岸秋风,残船晚霞,落叶白发,令人不由得忆起了“断肠人在天涯”。我举手挽住被塞上秋风吹乱的白发,屈指细数退休后的时日,触目所及一片朦胧。我的航程已到终点,在属于我的时日不远处,已经有了一个永久停靠的港湾,这是自然的一种回归,宇宙的永恒法则。我游移至此反而镇定下来。
我高声呼唤乐而忘归的孙子:“贝贝,回家喽……”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船也有生老病死,新旧破残。
人生如船船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