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日落情缘(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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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蝉声

文/黄金明

蝉声统治着村庄。夏天到了,蝉大举进驻,蝉声抹掉了其他的声音,或者说,它们接管了村庄的一切声音。只要有树木的地方就会有蝉。童年时,我曾多次躺在一张条凳上午睡,忽然间就被蝉声惊醒了。所有的孩子都被蝉声吵醒了。夏天是使一个人犯困的季节,只有在午间保持足够的睡眠,才可以使我们有足够的精力上好下午的课。在老师的要求下,我们吃完饭后一律回课室睡觉,或睡在课桌上,或睡在条凳上,连女孩子也不例外。但我总是被蝉鼓噪得不得安宁。我感到耳朵中好像有一万只蝉在疯狂地鸣叫。在我的印象之中,起初是一只蝉在午后叫出了第一声,然后有无数只蝉在四面八方响应,从而构成了一出恢宏、响亮的大合唱。随着日子的推移,蝉声越来越嘹亮,越来越密集。可以想见,树上的蝉是越来越多了。蝉是大自然歌唱的器官,它们在拼命地唱,在撕肝裂肺地唱,它们生存的唯一目的乃是歌唱。每一只蝉仿佛只剩下一张嘴,无数只蝉构成了一张巨大而聒噪的嘴巴。它们肯定窥见了什么秘密。所以如此焦虑地呼喊,它们的鸣叫声会持续好几个小时,才会渐渐消散在村庄的上空。但我不知道它们要说的是什么。蝉的鸣叫是人世间一种最简单的秘密。它们的叫声是如此简单,只重复着几个音节,以至于人们形象地摹拟为“知了”,蝉也叫知了,我想大概与此有关吧。蝉的聒噪令我不快,它们打扰了我的睡眠。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生活在一个过于喧嚣的村庄之中,很早就感受到寂静和沉默的奥秘,但并不懂得声音的重要性。也许,在蝉的世界,声音才是真正的生命。蝉坐在阳光中歌唱,旁若无人。蝉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倾诉者和歌唱者。它们只管拼命地去诉说,但并不需要谁去聆听。事实上,它们的声音压迫着村庄中所有疲惫、呆滞的耳朵。它们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它们要在短暂的夏天说出人世间所有的秘密,包括生命的屋宇和墙角的阴影。但没有谁会去注意那些声音的含义。孩子们模仿着这些音节,嘴里快活地发出“知了、知了”的叫声,但他们不知道蝉到底要诉说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许,蝉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无人可以听懂。也许,这一切叫声只不过是一个简单音符的无限重复。事物往往就是这样的,那简单到无法简单的一切,在无数次重复中获得了意义。但我无数次专心倾听过蝉的鸣叫,却无法知悉那蕴含在声音中的意义。我看到蝉伏在生命的枝丫上,从容不迫地说出了那些奥秘的语言。它们看上去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急躁、激动和热血沸腾。在蝉声中躁动的只是我们,包括孩子和大人,大人会高声咒骂这些该死的蝉们扰乱他们的睡眠。但毫无疑问,声音的确是从这些细小的昆虫身上发出来的,那些滔滔的音乐竟然来自如此娇小的肢体。一棵树木,因身上无数的蝉而成为一件乐器。它浑身是嘴、犹如一架木琴,让洒落于身上的阳光也化成了音符。是的,蝉是在灿烂的阳光中开始歌唱的,它们对阳光的热爱达到了狂热的程度。我说不清它们是因为阳光之灿烂而情不自禁,还是视歌唱如阳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蝉是靠嘴巴发出声音的。在我朴素而傻气的认知经验当中,我认为一切声音都跟嘴巴有关。譬如在乡下的月夜大喊大叫的青蛙和以大嗓门著称的村长。后来知道我错了,蝉那细小而尖利的针状嘴除了插入树木吸取汁液之外,并无其他用途。它赖以发声的是腹部两侧的块状薄片,这才是它的发音器官。蝉靠身体内部发出的力量振动这两片薄片来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样,说蝉会呼喊并不是一种准确的说法,与其说它会鸣叫,毋宁说它在演奏。蝉高高踞于树上,敲响身上的两面大鼓。以此相关的一个错误是,我曾以为只有雄蝉才会发出声音,事实上恰好相反。雄蝉的形体要小得多,而且根本上就没有发音器官。

只要走在夏日的树林中,就会感到头顶下起了一场细雨。雨水落在你的脸上,几乎让你难以感觉。其实这不是雨,而是蝉群在空中降下的尿。顺着树干往上望去,蝉密密匝匝地依附在树木上,几乎在每一段树杈、树枝上,你都能看到蝉的身影。蝉的种类并不少,其中最常见的是那种长着白色透明羽翼、有着碧绿色身段的蝉,它们的颜色跟树木的色泽看上去没什么分别,如果不是它透明的翅膀使它跟灰褐色的树皮隔开,几乎让别人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太透明了,以至于如此刺眼。这种蝉的叫声相对柔和、清脆、宛若少女的歌喉。那种浑身黑亮的大黑蝉叫声是最难听的,又响亮又刺耳,声嘶力竭,震耳欲聋。所谓金蝉声,大概就是此物了,它长着金黄色的翅膀。在什么样的树上,就会有什么样的蝉。绿蝉大多生活在桉树和相思树上;金蝉则多爱在苦楝树上栖息。在竹林中,还生活着一种娇小玲珑的蝉,它比一只黄蜂大不了多少,身子是橙黄色的,翅膀单薄而透明,但边缘上却镶嵌着一道绿边,看上去犹如一种巧夺天工的工艺品,仿佛由黄玉雕琢而成,乃出自高明匠人的巧手,其叫声也柔弱缓和,清脆悦耳,犹如欢快的排箫。与之相对的是,在成片的松树林中,则生长着一种灰不溜秋、丑陋不堪的小蝉,其翅膀跟身体均是灰褐色的,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而难看,其叫声也显得沙哑、低沉,仿佛午夜呜咽不停的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