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欣
当北国的田野还是刚刚开始苏醒的时候,娇媚的江南已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清明刚过,我回到太湖之滨的故乡,照例要去寻觅春天的踪影,探访旧时的遗迹。黎明,我驾起一条小船,约了仨俩乡友,顺着平静的小河,悠悠地摇着橹,荡碎了满河星星,迎来了金色的朝霞。“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春天的早晨,河面上飘荡着白色的轻雾,不时有小鱼儿打着水花,小燕儿掠水飞过。小船过后,给船后的水面留下一路长长的涟漪。使人心情舒畅的是两岸金黄色的油菜花、粉紫色的红花郎(紫云英)、碧绿似毯的麦苗,似乎都掬着甜笑在欢迎着我们!尤其使我感到亲切的是那无尽的桑林,桑拳上都抽出长长的枝条,长着小手掌那么大的嫩叶,仿佛都伸着手,含着亲切的笑靥在向我招呼:远方的游子啊,故乡欢迎您“船到桥,直渺渺”。不一会儿,我们的小船就到了兴隆桥头,穿过桥洞,就是一排河埠头。其时埠头上正有几个年轻姑娘,赤脚在河里洗涮蚕匾,那叽叽呷呷的说笑声和着洗匾的弄水声,咏成江南水乡河埠头上的特殊情味,使人感到异常的亲切。当我们的小船近前时,她们全哑了声,带着疑惑的目光瞅着我们。这几个年轻姑娘,我确是没一个认识的,在我离家远行之时,也许还没有她们呢。
“阿芳!小匾汰过哦?”岸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接着从那影壁后闪出一个中年妇女,扛着两只大匾,像两个大车轮子夹着似的,影影绰绰朝河边走来。
“正汰嘹!”卷着裤腿、光脚站在水里的一个俊俏姑娘尖着嗓音回答着。另外一个短发姑娘也搭腔说:“大姐催得正紧,着啥急?!”“着啥急?蚕种已经转青,小匾洗好了要晾干,还要消毒,还要清扫蚕室,还要……要不提前准备好,十几张种出蚕快煞!到时光就来不及了……”被称为大姐的中年妇女似乎还要说下去,短发姑娘打趣地制止她:“好了好了!不要老太婆念经了!”这时,岸上的“大姐”正看见我们几个人摇船而过,认得我们船上的一个同伴,打着招呼,问我们去哪儿?同伴搭着闲常话,问她看几张种,她说养十张种。同伴吃惊地说:“阿唷!忙得过来吗?想发大财怎么的?”“为了增加社员收入,忙点怕啥?!”
就在这一问一答的时候,我端睨着她的面影,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尤其那自信的神色……然而她右额上却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又显得那么生疏,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当我们的小船过了埠头,渐渐离得远了时,我向同伴打听她是谁?“德馨,蚕室组长,你不认识?”“德馨?!”霎时在我脑海里现出了一个扎着短辫、天真活泼、热情勇敢的小姑娘的形象。
……三十多年前,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这个江南的蚕乡几乎家家都种桑养蚕。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难免从家里带几条蚕儿到学校去养着玩。不过,玩几天就觉乏味,扔掉算了。唯有与我同桌坐的女同学德罄,却与众不同:她与她的名字一样,带着一点男孩子的味道,并无忸怩之气。做体育时甚至胜过男同学。还愿帮助弱小同学,好打抱不平,我就是经常受她“保护”的一个。而她尤其喜欢养蚕,且那么认真。记得有一年春天,她从家里带了几条蚕儿到学校,这些蚕儿约摸有半寸多长,被装在一个盖上捅了许多“眼”的硬纸盒里。她每天要到学校门口去摘几张桑叶喂它们,这成了她课余的主要爱好,她的课桌也成了小小蚕房。经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蚕儿从“头眠”一直到“大眠”,蜕了四层皮后,居然长得滚肥硕大。大眠过后就拼命吃叶,纸盒内不时有些些的吃叶声。不久就显出透明似玉,煞是可爱的“宝宝”。她又找来一把稻草,做了几个小“山簇”,让那些蚕儿作茧做窝。最后留了几个雪白的茧子化蛾留种,剩几个还抽了丝。这整个过程,她就正如一个蚕姑似的认真、细心,充满着极大的乐趣,那专注的神情,就像对待一桩伟大的事业一般。“哈!你将来真当蚕姑?”我怀着好奇的心情问过她。
……流光易逝,年华东流。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不过眼前站在埠头上、托着两只大蚕匾的是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她,依然是含有深情的眼波;富于自信的神情,充满坚毅的笑容……“她……真的当了蚕姑?!”我自言自语,我的同伴以为我还不信,说“真的,她还多次出席过市里的蚕桑会议、省里的蚕模会呢!”“怎么她额头上会有一道伤疤?”我惊疑地问。“还不是十年浩劫期间留下的印记?!”另一个同伴抢着回答。接着就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十年浩劫时期,有一帮外乡的所谓“造反者”,扛着锄、耙来刨本队的桑树,说种桑养蚕是发展资本主义,因此要刨掉资本主义的根。大姐带着几个青年蚕姑与他们据理争辩,保护桑树。那帮人要刨,这边不让刨,直到动起手来,在混乱中大姐的脑门上挨了一耙,留下了这个不可磨灭的伤痕……我们的船已到了湖山桥下,桥边堤岸上绿柳成荫、桃花盛开如云。穿过桥洞,豁然开朗:那浩渺的太湖,呈现在面前。茫茫的湖面上,有一群沙鸥正矫健地飞翔在水面上,我沉思着适才的邂逅,领受着这湖上的春光,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惆怅,我凝视着湖面的波影,遂而幻化为一堆雪白的茧子,和那养蚕的人们……傍晚,我们尽兴而归。小船循原路而返,又经过兴隆桥边的河埠头,离河边不远处的一排蚕室,正亮着灯光,几个妇女的身影在晃动,从敞开的窗户里飞出一个姑娘轻柔的歌声。河边的柳花,芳草,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夜色渐浓。
啊!蚕乡的妇女们,也像那吐丝作茧的蚕儿一样。在为别人造福之时,贡献了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