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本)丰岛与志雄译/陈德文
提起秋,人们马上联想起红叶。然而,我不能不说,红叶和秋的本质其缘甚远。
从枫的红到银杏的黄,红叶有着各种各样的色彩日语的“红叶”一词,有时泛指各种颜色的霜叶……直接来自这些色彩的感触和深沉专注的秋的感触,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呢。城市里也许不是这样,只要踏进乡间一步,山裾树林的红叶,田野稔熟的金黄的农作物,红彤彤照射着的日脚……当你一一抽出来单独静观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毋宁说是属于残暑的,不是真正的秋的领域。试想,如果将我们的居室住宅,涂满上述各种色彩中的一种,我们生活的心境定会变得坐立不安吧。这种不安和秋的无所倚凭的心境,完全是两码事。
能给红叶以秋的气氛的,是红叶中缺少活力的部分。在这里,我不打算用科学的方法说明绿叶为何变成红叶。只想说说红叶缺乏活力的事。想象一下吧,如山野的红叶用它的色彩装扮孕育了这个世界,那么谁也不能说这就是秋的世界。只有那没有活力的红叶,才是属于秋的。缀满秋的山野的红黄色彩,不是少年蓬蓬的金发,而是饱尝生活风霜的祁老之人的红毛。
没有活力的红叶,经一夜冷风,散落而去。只有这落叶才是真正的秋之物。从飘落到庭院的一枚桐叶,到林中飞舞的无数的树叶,或者多半经霜打枯的田野的草叶,都浓浓地涂抹着秋的气韵。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过林中小径时,人最深切地感受着秋。
不知从何处流来的微风中,常绿树的病叶和落叶树的红叶,是那样毫无反抗地自然地从树梢飘到了地上。大自然窃窃私语:让地上的回到地上去。而落到地上的枯叶,却依然无法在原地安住,被风随处吹散开去。循着一个方向出了林子,收获后的广袤的田地,裸露着肌肤,一望无垠地扩展着。经霜打枯的草丛,结籽的杂草茎静静地迅速成长。人的心,被自身的寒气和寂寥所驱使,向着遥远的地平线彷徨而去。在地平线的彼岸,有着淡梦般的憧憬的世界。
秋是寂寞的,因为秋真实。秋将所有的外皮,不用的或必需的全部的外皮自行剥光,使万物赤裸裸地伫立着。说秋并不寂寞的人,那一定是愚钝麻木或厚颜无耻之徒,因为他们对脱衣裸体而立时那种奇妙的无所凭依的苦寂丝毫没有感觉。
为这个落叶的——剥脱的——世界平添一层特殊情味的是淡薄而敏锐的阳光。渐渐南倾的日脚和北方来的泠泠的微风,使阳光变得又弱又淡,但因有了极度澄净的天空和大气,这日光非常锐利地直照下来,宛如于真空中一般,这毫无遮挡的光线,是如何将光和影鲜明地投射到地面上啊!看到这番情景,人们尤其深深感到了秋。落叶上的树影,田亩上的草影,原野上的鸟影,还有,即使是狭小的城镇里,那长满苔藓的庭院里屋宇的暗影,还有那映在格子门窗上的树枝的清荫,所有这一切都和明丽的日光区分地清清楚楚,人们见了会在心中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震颤。
这震颤正是秋所具有的本来的感觉。静谧、澄净的剥脱的世界里,清晰地显现出明暗的区划,直接迫击着人们的心扉,在那赤裸的心里,也鲜明地投射着光与影。人在不知不识间,进入了凝视自己心灵的专念之中。纯的,不纯的,清澄的,污浊的,所有这一切,都毫不含糊地现出了原形。
这赤裸的凝视的眼,从它自身性质来说,不是向着未来,只是回顾着本来的自己——肩负着过去的现在的姿影。自然,人,整个秋的世界,都在默默地专念于守护着自己赤裸的身姿。
能够忍受这专注的沉默,并能从中尝到真味的人,只有对他们来说,秋才不是寂寞的,清苦的。这里只有清净的冥想。向着遥远的地平线彷徨而去的灵魂,满怀着原来的憧憬又回归于胸中。这劲健而清新的激情,吹拂了一切杂念,强化了自己的存在感——一种反馈于母胎的存在感。
只有基于这种意义,秋才是可赞美的。那令人想起修道院的祈祷的爽净的黎明,那令人回忆着心灵的恋爱的月明之夜,都丝毫不为任何卑俗之情所玷污,原原本本为人的灵魂所受容。
秋,凝视的季节,专念的季节,而且是品味自己存在的季节。一旦接触秋的真正的气魄,错误的生存样式——生活——就会彻底夭折,代之而来的正确的生存样式——生活,便会扎下强健的根柢。我们的生活犹如从春到夏茂盛生长的杂草,一接触秋的气魄,就显露出各种各样的根干,辉耀于光洁的明镜里。只有在秋里凝视自己并深得其乐趣的人才是幸运儿。
到了秋天,走出逼仄的书斋吧,走出闷热的工厂吧,可以到户外的大气中畅游原野和山峦。可以尽情地仰卧于地面,将孤独的自身抛在太空之下,大地之上,永远守望着,咀嚼着。——然而,这时候能够真正赞美秋的又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