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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夏的呓语

文/陈益

我们这个地球终因神经错乱而失态了。三月天吹夏季风,惹得花信颠倒;黄梅雨未及润酥江南,火辣辣的太阳便肆虐地将人炙烤;待等大伏来临,却又小北风频吹,竟有了三分寒意。气象学家们以“太阳黑子爆炸”和“厄尔尼诺”现象来解释,环境学家们则以“大气温室效应”来解释,社会学家自然也会有自己的解释——你越是解释,越不免让人生出某种忧虑。

忧虑也罢,怨恨也罢,骂娘也罢,天照样自行其道。入夏,一连二十多天,苍穹中不见一丝雨云,碧净得炫目令人望而生畏。轰轰烈烈的大火球把热量成倍释放,简直要熔化了整个儿世界才罢休。电台里每天播送高温报告。那条副热带高压脊死皮赖脸地盘缠着不肯离去。气温表上的红柱,屡屡突破人的标准体温线。人整天生活在蒸笼中,动不动就大汗淋漓。而绝大多数靠电风扇和葵扇消暑的百姓们,因了居住条件的局限,不能不在街头享受“空调”。尽管马路上洒了水仍滋滋地腾起热气,半夜也纳不到多少凉意。

都说是百年未遇的酷暑。

我却窃喜。百年不遇,让我遇上了,不是运气吗?人的一生太短促,能有几个难忘的百年不遇呢?常听老人们捋着胡须摆古,说从前怎么怎么地奇罕,叫小辈们为他们的阅历瞠目,如今我们不是也有几分资本了我真想说几句呓语。

人总是容易习惯于舒适。在寒冬渴盼连衫裙婀娜、T恤衫潇洒,能尽情地泡在游泳池里的夏天,在盛夏又思念三九天赖在热被窝里享受到最后一分钟的慵倦和温馨。即便是凉爽的秋和暖和的春,也会抱怨渭城朝雨、天街小雨,乃至写下“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的诗句——这显然是心境的外化了。但大自然只管昏晨交替、四季更迭,固执而又顽皮,时不时玩弄点把戏逗逗你,全不照顾你的情绪。

平心说我是爱夏天胜过冬天的。睡眠是我思维活动的支撑点,只要晚上睡得好,白天便不会朝着稿纸发呆。记忆中还没有热不可耐摇着扇子苦挨天明的日子。哪怕臂上腿上焐出赤红的痱子,痒得搔出了血痕,也能逼着自己酣然入睡。胃口同样不减,那高温报告给人的威胁感便不甚强烈了。

有人问:“你怎么不怕热?”

我笑而答曰:“有气功。”

我这气功是非正宗的,也没有什么奥秘可言。不是说心定自然凉吗?平心静气,乃本人气功功效之原理也!心情烦躁者,站在寒风里脑门上也会沁出汗珠来。越是感到热不可耐,越是耐不住热。

从前听人讲故事,说有一位身经百战、声名赫赫的将军,在任何场合都讲究军容,紧扣着风纪扣。看见别人汗流浃背,便呵斥道:“呔,连汗都受不住,还有什么用?”而他居然真的是脱下军服后,汗水才汩汩流淌的。我深信这并非杜撰,更为这位将军非凡的自制力和涵养而深感钦佩。不知他有没有练过气功?不管怎么样,谁也不能忽略了心理因素,是么其实,大多数人是喜欢热烈而爽朗的夏天的。别的不说,光从衣着看,就比在冬天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护耳帽、冻得连手都伸不直要便捷得多。更何况讲究色彩和线条的年轻人,在夏天,小伙子可以显出丰隆结实的肌肉,姑娘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发式和服饰,绰绰约约地将美貌掩映,这总要远远胜过包裹在衣服里连性别都区分不出来吧?你上街头看看,那一派五彩纷呈、琳琅满目,闪耀着人类智慧的光芒,恰是生命力的涌注和奔流,岂与灰蒙蒙提不起劲头来的冬日街景能同日而语夏天是宽敞的。将竹榻、躺椅、板凳端出家门,在路灯下弈棋、聊天,不再蜗居一室互不往来,邻居便真的是邻居。仰视天空,看蜻蜓和金龟子在眼前飞掠而过,听纺织娘、精灵子和知了此起彼伏地叫唤,那番情趣笔墨难以描绘。至于在小桌边就着一碟卤鸭一碟花生,美滋滋地临风把盏,实在也是夏天才有的享受。假如于幽幽竹篁间置一张春凳,在蚊香的缭绕中,在夜气和清露的浸润下度过夏夜,岂不神仙般地令那些关闭了门窗,听空调机嗡嗡呻唤的人们神往夏天是开放的,记得从前在乡下当知青时,常常为当地农民的无拘无束感到惊讶。傍晚的场院上,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妇女,都赤裸着上身,在人前来来往往,全无害羞之意。而男人们也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淫邪。姑娘们呢,束一抹肚兜遮住前胸,那肚兜绣着花儿,红得艳丽,要比北戴河或夏威夷海滩上所见到的比基尼泳装更显得别致和优雅。那地方是水乡,四处碧水围涌,出门动船,举步过桥,交通历来是闭塞的。但生活尚不算贫困。不知是由于古时候是荆蛮之地,开发较晚,野性尚存,还是由于紧靠大城市,容易感染现代文明气息,造成了这种现象。我没有本事剖析它的文化深层结构,只是觉得,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泰然处之,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在乡下几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毫无禁忌的“田乱语”,说得七荤八素,也不时风闻一些谁跟谁的风流韵事,但夏天妇女们赤裸着上身在村河里洗澡时,我从没见过男人们有什么非分之举。他们恰恰是挺规矩的,谁也不敢脱得一丝不挂,小小的村河成为露天公共浴池,男女老少都可以来,不必订什么管理条例,就像大家在狭窄的村路上行走一般自然。也许,是一种人们都愿意接受的约束力在起作用吧?但我感兴趣的还是夏天能让人们不由自主地把那些多余的遮掩去掉……夏天能说的好处还有很多。假如冬天是蛰伏的季节,夏天则适于出游,不见青岛海滨、苏州园林、黄山华山庐山嵩山和京都那些充满皇家气派的深宫大园到处游人如织?夏日昼长,可以利用日光多做数不尽的事,更因实行了夏时制,早晨提前一小时起床,晚上却不想早睡,每天就硬是变成了二十五个钟头!夏天使知了蜕蝉衣,螃蟹换青壳,田野里的草木发疯似的长得茂盛,简直要把天地遮掩。而人呢,也血脉舒顺、汗腺通畅,每一个细胞都恣意地享受着生命的快节奏,不再死样怪气,不是很好的事吗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奇热。气象台似乎没报过36℃或37℃高温,但感觉上绝不亚于今年。连续十几天如在炉火边炙烤。那时我们这些从各单位抽调的一批人,来到沪宁铁路边的一个集镇当什么工作队员。我在队部,与五六位比我年长一倍的局长书记们同住一室。那间宿舍在楼上,原是一家企业的办公室,门口一片大平台,平台下是车间。白天,平台蓄足了太阳的热量,到了晚上便毫不吝惜地释放出来,房间里的热可以想象。况且那时连一台电风扇也没有。于是,我们把草席摊放在水泥地上,四周洒些凉水,一个个赤膊穿条短裤躺下睡觉。那几位老同志都早已发福,这时候更显得圆滚滚的,叫人忍俊不禁。脱掉了衣服躺在地上,他们也丢掉了官架子,唇枪舌剑地开起玩笑来。这个说你身怀六甲,那个说你活像一只啤酒桶。都知道千金难买老来瘦,不愿意继续发福下去,但却找不到什么妙策。我从瞌睡中醒来,呓语般地说:“我倒有个主意:每人往腹部打一针,用药水把脂肪层融化,变成液体,然后抽出来,不就变瘦了!发明这种减肥药水的人,至少能得诺贝尔医学奖呢!”他们不由捧腹大笑,都说愿意提供赞助,让我去发明发明。

那年夏天,我们开了好多会,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可现在都忘得干干净净,唯有这个场景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夏天是值得怀恋的。尤其是在经历了罕见的燠热,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终于体会到凉爽的好处的时候……不知道下一个百年难遇的酷暑将会在哪年哪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