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知道吗?”秦夜将瑟瑟发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我安置在墙角的垃圾篓堆中,沉声道。
他的面色惨白冷汗直流,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却似是毫不在意,喘着粗气对我说:“公子放心,师父非一般人,即便是那柳岑枫也断不可能轻易擒杀他。公子只需好生地等在这里,师父一定能找到你的。”
“秦夜……那你呢?”我一把拽住他冰凉沾血的手,语带颤抖,声音哽咽,“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我去引开他们。”秦夜朝我笑笑,不知为何那笑总有种人之将死的温和,声音沉沉,“属下向师父承诺过,一定会护得公子周全。”顿了顿,他抽回手又道,“请公子不要自责。我们修罗暗营的人能有今天,托得都是公子的福。公子赐予我们全新的生命,师父教授我们武艺,这一生,能为公子和师父而死,秦夜死而无憾了。”
眼泪潸然而下,我抱膝躲在腥臭的垃圾堆中,只觉心头的内疚和恐惧像毒蛇一般侵蚀着我的心灵。秦夜要为我而死,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却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枉我在两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地对亦寒说:你把人命当什么?如今,我眼睁睁地看着夜部的成员为了保护我而一个个倒地身亡,却只担心着自己会不会死。原来,我所谓的坚持,所谓的善良,不过如此。那是只有在确保了自己的安危后,才有闲情谈的高贵情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被无边的恐惧环绕着。天空仍是黄沙漫天的白日,我却像在冰冷的黑夜中浸泡,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我试过转动水链,可是却没有丝毫动静。子默……连子默也厌恶我了。如果,如果子默一直在我身边,我绝不会陷入这样的绝境。如果,我听子默的话,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夜部的人就不会死,秦夜就不会死,亦寒也不会身陷险境。
我将头埋进双手间,泪水一遍遍浸透衣衫。天为什么还不黑呢?我想回家,我想回到徐冽身边。我真的厌倦来这个世界了,我想我是不适合这里的。这次回去,我是不是不要再回来了。宇飞,宇飞……怎么办?害死了那么多人的我,又该怎么办?
“堂堂金耀国丞相,名动天下的女神之子赤非,想不到初次见到,竟是这般落魄的模样。”
我骇得心脏一阵紧缩,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张极端诡异的脸。面白无须,双颊晕红,发长过膝,一双眼睛却只有绿豆大笑,如今更是压成了一条线瞧着我。
我打了个颤,往后缩了缩,带着哭腔问:“你……你是谁?”
“在下火翎国柳太傅座下白无常,对公子之名当真是久仰久仰。”他连说了两个久仰,脸上的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嘲笑鄙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耳边似响起了子默肃然的话:“伽蓝!这等时候如何能发傻!你面对的是风吟国的太子妃,一个应对不当,丢的便是金耀国的体面。”
“无论文斗武斗,两人对峙,首要的便是气势。收起你所有的自卑和怯懦,想着你就是临宇,是金耀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年丞相,是伊修大陆……”
我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墙壁缓和双脚的麻痛,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没有亦寒,没有子默,我就一无是处。可是,我至少还有临宇的躯体、名声以及责任。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分,我也要做最后的努力,让他们的付出与我对等。
我看着他,认真地问:“柳岑枫这次究竟派了多少人来杀我?”
白无常有些诧异我地看着我,绿豆眼微微眯起,神光不断,声音又尖又细:“公子的命金贵得很,为了杀公子,主上手下梅兰秋菊,黑白无常都到了。”
我听不懂他说得什么,只留心记了下来,又问:“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抓活的?”
白无常一愣,随即哈哈尖笑道:“这才有几分少年丞相的豪气。主上说了,能抓活得自然好,能带回尸体也是大功一件,两者皆难办到时,务必要让公子你死绝死透,尸骨无存为止。”
我浑身一颤,打了个抖,脸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净。这个柳岑枫,好狠。
“秦夜……我的手下,死了吗?”我咬着唇,很是困难才将话吐全。
白无常长发飘散,笑得好不开怀:“听说被梅娘勾出了肚肠,小黑嫌他面皮长得太过好看,于是剥了下来……”
“不要再说了!”我大叫地捂上耳朵,眼泪扑簌而下。秦夜,秦夜,都是我害了你!
“哈哈哈哈……这就是少年丞相?”白无常大笑着冲我走来,“主上这回可真担错心思了!如此窝囊,娘娘腔之人,有何可惧?”
我眼看着白无常一步步冲我走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笑声却肆意尖锐刺耳。我退一步,他进两步,直到我退无可退,他还是在进。
我忽然想,我死了会怎么样呢?回到现代,过我幸福的生活,虽然可能一辈子要怀着对宇飞的歉疚。在这里,云颜会伤心,李叔会难过,子默会回归孤寂,亦寒若是活着也必悲痛欲绝……可是,不是我不努力啊!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活了……死亡的恐惧,正笼罩着我。
白无常忽然伸出手,本是修长的手指上尖锐的指甲猛地突出,冲我胸口疾刺过来。我啊地叫了一声,绝望地闭上眼,胸口的剧痛传来。
“公子!”惶急、焦虑、担忧,那是怎样的心情交织而成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忘记了眼前要杀我的人狰狞的脸,忘记了胸口的痛,只望着身后风尘仆仆而来浑身是伤,少年白发的男子,眼泪潸然而下。
白无常撤回手,尖啸了一声,回身与亦寒缠斗在一起。那是我看不清的几个起落,胸口的痛也让我没办法去细看。只知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后,白无常倒飞出去,撞在墙角,半天爬不起来。而亦寒却是面色惨白地一个踉跄,额前的那一缕银色沾血飞舞,随即他顾不得调息,跃到我身边,一脸焦急:“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我捂着胸口,待那阵疼痛过去,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受致命的伤,显示那件奇怪的马甲替我挡去了攻击。亦寒细细查看了我全身,待发现我果然没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将我搂在怀里。
我呆呆地由他抱着,脸贴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夹杂着特有的清冽之气,心口再一次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我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临宇的感觉,还是自己的感觉了。
亦寒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推开我,苍白的脸上,一片凝重又像掩饰着什么,扶起我道:“公子,属下已让陈胜回驿站找人求援,我们赶快去与他们汇合吧。”
我心里一痛,满心的愧疚竟是无处诉说,满腹的担忧竟是无从询问,只能点头,由着他小心地搀扶起,离开这个腥臭的垃圾堆。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罗地网。柳岑枫是铁下了决心,不会让我生离普华街。亦寒带着我从这个巷口窜到那个巷口,从东边屋顶跃到西边屋顶,可是每条路顶多走不过三四里,亦寒就必然皱着眉寒着脸回头。我知道,那代表着,此路不通。有时甚至躲避不及,会碰上迎面而来杀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若非亦寒强到变态的武功,我们早已死了千百次了。然而,饶是如此,我也清楚地知道,亦寒身受重伤,恐怕已离油尽灯枯不远了。
亦寒不时查看着沿路巷口墙角的标记,竭尽所能往路标所指的方向赶去。我知道那是夜部的人留下的记号,目的地必然是安全无虞的,只要等在那,陈胜便会马上带人来救援。
我被携在身侧,看着他面色发青,双唇泛紫,那一缕刺眼的银丝不时拂过他俊挺却极憔悴的面庞,不知预示着一种怎样的痛苦和牺牲。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不时将那一缕银丝拂过来,除了不时擦掉他额头冒出的冷汗。明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临宇,我还是忍不住想大声问他:何苦……何苦拿命来拼呢?
“公子……”亦寒虚弱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们到了。”
我一愣回过神来,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低声道:“亦寒,我们……我们为什么又回到龙门客栈了?”
“龙门?”亦寒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客栈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牌号挂在上面。他摇了摇头,似是要让自己保持清醒,才道,“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陈胜大概是这个意思。”说完,一手携了我,如鬼魅般自一个雨布的缝隙穿了进去。
一阵潮湿之气扑面而来,我诧异地望着四周,这里竟是一个酒窖,里面还储备着一些粮食。我饿了一天,刚刚又把腹中所食都吐了出去,一见食物顿时开心地扑了过去。
亦寒也未说什么,只是跟在我身后,淡淡道:“公子若觉食物有异,切不可咽了下去。”
我正拿着手中的干粮准备一口吞,闻言不由愕然道:“为什么?”
亦寒叹了口气,将外衣脱下来扑在地上,随即扶我过去坐下,自己则席地盘腿坐在我身侧,低声道:“公子的六识从小就有异于常人,长大后虽已不再如当初那般灵敏,但只要凝神,听力和眼力仍远非常人能及。尤其味觉嗅觉,因为夫人后天的培养,公子对于毒素,已是入口可辨,嗅之即避。”
“啊——”我低叫了一声,这临宇果然不是普通的厉害,想起一事不由奇道,“亦寒,我既然绝无可能中毒,为何那日醒来……”
亦寒抬头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眸子静默如水,完全看不出所思所想,只沉声道:“属下当日赶到时,公子已身中剧毒。究竟如何中的毒,属下并不清楚。”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干粮递了一半给他。我取了些水,他则直接开了坛酒,两人静寂无声地在这昏黑的酒窖中养精蓄锐。
“亦寒,你的伤……严重吗?”我低声问。
亦寒低沉冷漠的声音,却奇异地能安抚人心:“公子不必担心,调养一日就没事了。”
我咬了咬唇,心底的愧疚难过像虫蚁噬咬在心间那么痛痒难忍,我哽声道:“亦寒,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无理取闹,夜部的人不会死,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
“公子。”亦寒轻轻打断我,平静地道,“属下知道公子在执着些什么,当年,公子也曾那样斥责过属下的冷漠,也曾如今天这般向属下道歉。公子这次醒来可能忘了许多事,但属下不会忘记。公子,你不过是在重走当初的路而已。”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是那么的冷静平和甚至淡漠,可是我心里的震惊却根本没办法用言语来表达。他说,我在重走临宇当初走过的路,他竟说我在重走临宇走过的路。那一刻,心像着了魔一样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我仿佛游离在天外,看着自己缓缓伸出手,晶莹素白的手指,指尖微微透明,含着凉意,抚上他更加冰冷的面颊。
我歪着头,表情温柔,眼中却仿佛有着如海的深情,直直望着他,声音是那般的清润动听,仿佛被海风吹动的紫贝风铃:“亦寒,那样艰苦的路,你可愿重新陪我走一遍?”
亦寒眼中墨绿色的光芒一遍遍闪烁,忽然猛地将我抱在怀里,紧紧搂住。揽在我腰间的手紧而颤抖,托住我发丝的手轻柔而坚决。他明明什么话也没说,我却能感觉那样深的感情,那么刻骨的爱,他对临宇的爱,从他的每个细胞渗透出来,流入我体内。
忽然就有种悲凉到绝望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我猛地推开他,将自己的脸埋入双膝间,一遍遍在心里喊:临宇,是你吗?是你吗?如果你的灵魂还残留在这个身体里,如果你那么爱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将什么都不懂我拖入漩涡中?
我看不到亦寒的表情,只是听到他淡漠而平静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在我耳边响起:“公子放心,无论如何,属下都会陪公子走下去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坚毅而冷酷的侧脸,心不可抑制得柔软酸痛,却又委实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感觉。正待说句感谢的话,眼前忽地金光一闪,子默长发白衫,头戴书生帽的样子在空气中缓缓成形,正带了几分倦意和慵懒,笑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