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聪明人和笨蛋做朋友,迟早有一天会阴沟里翻船。我本来也不聪明,所以赶上大风降温天的夜里,坐在人烟稀少的郊区公园数星星,看看身旁冷得双耳通红的晏弋,再望一望篝火那边衣领高立,抽着烟的花栗鼠,我吸吸鼻子,心理平衡了。
潘岳朗说他看完新闻后夜观星象,算出今夜凌晨会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狮子座流星雨。为不错过欣赏奇观的时机,他自掏腰包斥巨资,组织了这场野外BBQ派对。
我没看过流星雨,积极响应,拉上热情不高的晏弋,邀请了段贝山和段悠悠。潘岳朗理所应当地带着苏童。八竿子打不着的花栗鼠会来,则大大出乎我意料。付冰洋介绍说这是他表哥,我边又一次感叹着世界太小,边掏手机准备给计划晚点到的段悠悠报信。不留神和花栗鼠对视一眼,他像看穿我的小动作一般,绵里藏针地对我勾唇一笑,我毫不犹豫地又将手机揣了回去。默默祈祷段悠悠要嘛别来,要嘛好人有好报。
头顶上方都是同一片天,我不明白为什么潘岳朗非要选不通公交出租车稀少,又离学校十万八千里的郊区公园。他找的司机刚把我们在目的地放下,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抖得最厉害的潘岳朗大手一挥,特豪迈地对司机说,你走吧,明早上再来接我们。
荒郊野岭里,我第一次对一辆绝尘而去的小巴车翻涌出恋恋不舍之情。
天公虽然不作美,潘岳朗的派对倒是搞得不错。食材丰富,他和花栗鼠的烧烤水平也很棒。段贝山和付冰洋主要负责活跃气氛,中外搞笑小段子一条接着一条特别下饭。我要吃要笑嘴都不够用了,谁也顾不上。
等潘岳朗手拿一把肉串坐到我身边,并把嘴里的肉嚼得嘎嘣响时,我顺着他怨气十足的眼睛望过去,不知何时晏弋已经坐到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他身侧坐着苏童,女神长发飘动,身姿绰约。两人有相称的侧影,相似的神情,共同举目眺望着远方,画面美得令人窒息。
潘岳朗快窒息了,口齿不清地呢呢喃喃:“冷静冷静,爱是包容,爱是信任,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话音一顿,他又对我怒目相向,“冉夏凉,你管管你男人,这样搞得我很被动,知不知道?”
我自觉无辜,也怒啃一口大玉米:“他们也许就是比咱们有内涵有格调,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呢。”
“去,”潘岳朗递过来几根肉串,命令道,“快去把你男人领回来。”
我侧身躲开,猛摇头:“我才不去。他又不是吃货,闻着肉味就能跟过来。再说,你怎么不去领你的女人?”
“我的女人有女神包袱,你以为和你一样,只会甩开膀子玩命吃。”
“对,她有女神包袱,不食人间烟火。我不行,天寒地冻被你骗过来,不多吃点撑不到看天文奇观。否则,你等着我也给你演一出奇观吧,天有流星过,路有冻死骨。”
手捧大玉米,我蹿到段贝山那边,背对小山坡上的一对男女而坐。眼不见心不烦,温度压倒风度后,他们自然而然会过来。不出所料,很快他们就在潘岳朗鬼哭狼嚎的情歌声中回来了。
苏童坐回潘岳朗身旁,冷着脸让他闭嘴。他笑嘻嘻地立刻收声,给女神递上刚剥好的红薯。晏弋来到我旁边坐下,自然地接过我的玉米,想都不想咬了一口。我目瞪口呆地从我空空的手,看到他细嚼慢咽的嘴,好几秒钟完全不知所措,这举动未免太亲密了吧。
他好似并不觉得异常,柔声问:“冷不冷?”
我摇摇头,刚要说话,段贝山拿着手机凑过来,犹豫不决地问:“冉夏凉,我要不要给青青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用一整场流星雨,诚心许下一个关于她的愿望?”
这不像是一个外国人能造出来的酸句子,我疑道:“谁教你的?”
段贝山指指背后的付冰洋,焦虑地又问:“我打了,青青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含蓄?”
我掏出一枚硬币塞进他手里:“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猜字花吧,万能的上帝会给你指引。”
“好!”他决然起身,目光坚毅,奔赴远方。
送走段贝山,我朝晏弋挪了挪,若有所思地问:“你说,用那么多流星许一个愿望,会不会太浪费?”
他侧首笑睨我,反问道:“你打算许几个?”
没有急于回答,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慢慢展开在他面前:“喏,我都写好啦。写了一下午,应该没有遗漏。”
“给我看看。”他扫了眼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条,伸手欲抽走。
我突然想起里面有个晏弋不能知道的愿望,眼看他指尖触到纸条,一紧张脑子不够使,我直接将纸条揉作一团,顺手扔向熊熊燃烧的篝火。纸都快烧没影了,我才想起好像只记得关于晏弋的那个愿望,脑子再次失灵,忙不迭又想伸手进火里抓。
晏弋拦腰将我一把捞进怀里,手上力道极大,又急又气地道:“你想干吗?!”
腰被他勒得好疼,却仍心心念念许愿纸条,我仰头苦着脸对他说:“这下完了,要浪费流星了。”
他无奈一笑,放松力道仍半抱着我,安慰道:“没事,我的愿望也不多。”
“冉夏凉,我们能聊聊吗?”
送走一个,又来一个,我已经没羞没臊地觉得此刻气氛很适合我和晏弋接吻了,不料苏童会站在我们面前,寒若冰霜,冷艳高贵。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副不容我拒绝的坚定模样。
我还在犹豫,晏弋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微笑道:“你去吧。”
小山坡被不停掷硬币的段贝山占了,我跟在苏童身后来到离篝火不远的一棵大榕树下。
“潘岳朗请你吃饭,你为什么不答应?”
她突然转身,开门见山向我发问。我步子差点没倒腾过来,身子往前一倾才刚站稳,没时间思考她的问题,她又继续说道:“为了躲我吗?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和潘岳朗在一起?”
“对,我是不想和你见面。我也不好奇,你和他在一起,是你们自己的事。”而且你们都是成年人,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可不喜欢潘岳朗,我之所以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有像今天这样和晏弋见面的机会。因为你,现在晏弋对我太冷漠了,根本不给我碰面的可能。我别无选择,只有和潘岳朗在一起。不过,他对我这么好,没准哪天我会喜欢上他……”
她并不在乎我说什么,面容上浮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像在喃喃呓语。以前潘岳朗为了接近苏童,甘愿天天围着那时一心追求晏弋的她。现在苏童又为了接近晏弋,选择和潘岳朗在一起。多么讽刺的轮回啊!
“潘岳朗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别这样对他。”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唯有此句。
苏童拉近与我的距离,克制地冷斥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掠过我,她朝篝火那边望了一眼,“怎么,你想去告诉他?我还以为你很能保守秘密呢。”
几次与苏童剑拔弩张的交谈中,我总是感觉到她话里潜藏深意,却因为自己不够聪明,始终参不透,理不清。此刻亦是如此,话不投机,我颇为无奈地笑笑:“苏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幼稚。你喜欢晏弋,追求他是做给我看的吗?你去给他过生日,也是做给我看的吗?你现在对我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是为什么?我都弄不明白,你到底希望看到我什么样的反应,你才会满意。”
“我想要你露出本性,让所有人都看见。”
她一字一顿地说完,故意狠撞了下我的肩膀,高昂着头离开。我踉跄地退后两三步,正好踩上块凸起的石头,脚下一滑身子一仰,屁股先着地摔了跤。疼得想飙泪,又想笑自己弱不禁风,我坐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掉带起的泥土,也走回篝火边。
半途手机响,段悠悠短信通知我,她快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她,正犹豫于劝她打道回府和置之不理之间,肩膀被人按住。我一回头,段贝山将他的手机贴到我鼻尖,不无自得地说:“我决定不打电话,给青青发张照片过去。怎么样,够不够含蓄?”
我定睛一看,是张以夜色为背影的自拍侧面特写。照片里段贝山的表情似深沉似忧郁,更似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含蓄是含蓄了,但可能含蓄过头直接被段青青忽视。我怕扫他的兴,含糊应了声算作回答,快步回到原位。
晏弋递给我一串土豆球,我笑着道谢没等接,就看见对面的潘岳朗将自己的外套披在苏童身上。想到刚刚苏童的话,心里不舒服,嘴巴也变得不牢靠,我张口就问:“苏童是潘岳朗的初恋吗?”
晏弋干脆把土豆球送到我嘴边,奇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初恋宝贵,我怕他最后会失望。”咬下一粒土豆球,我戚戚地说。
“Ta?苏童?”
男人啊,永远认为恋爱里女人理所应当是弱势的一方。我为自己能有如此理性睿智的人生感悟而唏嘘,同时也为晏弋的不成熟表示理解,特别同情地望了他一眼,说:“没什么,你不懂,初恋通常都是不完美的。”
他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把土豆球塞我嘴里。我刚有点哲人的思维方式,你不能因为达不到我的高度,就想把我噎死吧。突然,脑海中再次闪过“初恋”两个字,我一下站起来,鼓足勇气喊了声华老师,引得他注意,又指向身后的小山坡,问:“我能和你讲两句话吗?”
段悠悠那段伤痕累累的初恋,我曾经发誓一辈子帮她埋藏心灵深处,小心呵护。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此刻我正计划自作主张将它讲给一个算得上陌生的男人。我希望我的直觉是对的,花栗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至少对于段悠悠来说,他或许能成为她的救赎,她的释怀。
故事从头至尾,花栗鼠一直默默倾听着,脸上不曾流露出任何显而易见的情绪。讲完最后一个字,我松了口气,试着告诉他我心里的段悠悠:“悠悠是个特别好强的女孩。你可以瞧不起她,但你不能侮辱她,可是她也很容易委屈自己。高二她在家咖啡连锁店打工,因为业绩好,有人故意诬陷她偷收银机里的钱。她没找出陷害她的人,就不要工资,白白在店里又多干了一个月。其实她完全可以甩手走人,偏偏又倔得很,洗不清罪名,也不想因此好像欠下别人一分一毫。
“华老师,如果让悠悠知道我把她的事全部都告诉你,她一定会骂死我,和我绝交的。可是我心疼她,看她太要强,什么都选择自己默默承受,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会觉得无能为力。我没老师你有智慧有阅历,我想,你也许能帮帮她。”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恳切笑着迎向花栗鼠。他没有任何回应,给了我一段很长的沉默不语,幽幽地远望暮色霭霭的天空,面沉如水,思考着什么。
我不敢再打扰他,独自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晏弋身旁。讲述段悠悠的伤心往事,自己也如同又重新经历一遍那时的低迷情绪。妖冶旺盛的篝火在眼前跃动起舞,我茫茫然地盯着,仿佛从中看见段悠悠的影子,现在的她就好像这火苗,放肆无度地燃烧自己,从不肯停下,也不肯喘息。她太需要一个人牵着她手,告诉她放慢脚步,陪她歇一歇。
想到这儿,我不禁回头再次望花栗鼠,他手里夹了根烟,仍保持着听故事时的坐姿。夜色模糊掉他的表情,我只能期望自己一时冲动做的决定,不要事与愿违。
“晏弋,哪天我要是被段悠悠杀了,你可要帮我收尸啊!然后替我告诉广大媒体界的朋友们,我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被她谋杀。”
我攀住晏弋的胳膊,像做临终遗言般将自己托付出去。他非但不爽快接收,反而伸手探上我的额头:“冉夏凉,你是冻傻了吗?”
“你不懂。”我拉起他的手,捂紧他冻得发红的耳朵,“没有段悠悠挣不到的钱,也没有她下不去的手。她待会儿来了,万一苗头不对,我会先把自己埋了谢罪。”
“唷,气氛不错,像搞素质拓展训练的样子。夏夏,你还活着吗?没把自己冻死吧?”
说曹操,曹操到。山间空旷,段悠悠带点小刻薄的喊话清脆嘹亮,我嗖地起身张望。她迈着轻盈的脚步朝我们而来,越走越近,突然急刹车顿住,似乎发现了小山坡上的花栗鼠,眨眼间身子一拧,掉头就跑,越跑越远。下一秒,又一个黑影从篝火旁急急掠过,向她追去。
“哇,跑得太快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表哥有这么大反应,那女孩偷了他钱包吗?”桃花眼付冰洋也跟着站起来,举目眺望,嘴巴里发出由衷感叹。
“依我所见,她不是偷钱,是偷心。”
精准!犀利!我想潘岳朗一定是从花栗鼠的背影里,找到了当初但凡遇到苏童的事儿,就会化身飞毛腿的自己,所以有感而发。
高手再见高手,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我抬腿想追去看看,手被晏弋一把拽紧,听他下命令般对我说:“不准去,老实待着!”
“段悠悠我了解,她真的会动手打人的!”我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