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狐殇
我是凡尘一妖狐,流离烟火道应疏。朝闻杏花嫁春雨,暮化人躯坐草庐。冰肌玉骨款款笑,灯影曳曳倾城貌。酌酒月下伴君身,韶华如水歌如浩。拟把此心许白头,白发吹梦梦如初。怎奈浮生皆有道,仙缘俗世本殊途。苍天一命风雷起,十载悲欢换劫灰。
一大早就听到二师兄在号哭。
扰人清梦,忍无可忍!我抄起竹枕从床上跳起来,打算给他个痛快,谁知刚进院子,就看见他抱着师父声泪俱下,师父动容地拍着他的背道:“乖,你哭破喉咙也没用的。”
大清早玩这么激烈,我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问一旁的三师姐:“这次又是为什么啊?”
三师姐耸肩道:“听说金陵有狐妖作祟。”
二师兄号得更加卖力了:“不要我不要啊!上次打老虎精,那母老虎把我抢到山寨里,逼我成亲、逼我成亲啊!我整整一年都梦见她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我的裤子有没有啊!狐妖什么的,我会被吸成人干的啊……”
“噗——”
想起去年二师兄提着裤腰带爬回来的情景,我憋不住了。
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七个密宗弟子里,二师兄最有吸引奇怪东西的特质。其他人下山办事,牛鬼蛇神没有不心存敬畏避让三分的,唯有二师兄出门,一群雌性生物挥着小手帕在前方娇笑:“来嘛……死相……”
遇到善良可爱的花草精还好说,万一是两千年道行的老虎精就……
当然,在有了黑锅别人顶,惹上麻烦徒弟上,自己只会摇着令旗在背后喊加油的老头子的眼里,同情心这种无聊的美德,实在是不值几个钱。
师父温柔地摸二师兄的头:“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容易,但是,狐狸精嘛,不是一般的小妖怪,比你师父我还奸诈一百倍,根本不会轻易上当。要是派老六去,还没开打就把人家给吓跑了,那还怎么收拾?”
我瞟了一眼万邪不侵的六师兄,他正拿着小刀,坐在树下专心致志地削木头人。
漠然的态度、禁欲的外表、精准的刀法——二师兄,你确定要拖他下水吗?
二师兄一个哆嗦:“那那那,三师妹呢?三师妹貌若天仙楚楚动人灵力高强聪明机智,她一定不会有辱师命的!”
三师姐嫣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和五师弟一起去麒麟洞摘果子。”
五师兄搂着她的肩头,无限宠溺:“我是不会和小夕分开的。”
二师兄满怀希望地把脸转向四师姐。
四师姐道:“看什么看,我大姨×来了。”
“……”
“软弱、无能、枉为密宗人!”二师兄如此窝囊,师父看不过眼,一脚踹开他,把目光投向了幸灾乐祸的我,“小幺,你陪他一起去,他勾引狐狸精,你保护好他的贞操,给他善后!”
“喂!”
我电打了似的一蹦三尺高。
我就是跑来看了个热闹,把火烧到我身上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捉捉鬼照顾一下小动物也就罢了,狐妖?开玩笑吧,那玩意一个个老奸巨猾不说,道行还都是五百年往上走,要是遇到个厉害的,别说二师兄那个半桶水,我的贞操也要一块儿搭进去。
“没那么严重啦。”知道我一万个不乐意,师父瞪了二师兄一眼,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安慰,“让你师兄当诱饵打头阵,你躲后面扔扔符纸就行了,打不过就丢下他一个人自己跑回来吧,死小子太没出息了!”
“可是……”
万一那只狐狸是公的呢?
“阿梨。”师父提高声音正色道,“上个月你弄坏了为师的勾魂玉……”
完了,老东西要和我算旧账。
我正要讨价还价,六师兄忽然收刀站了起来。
他抬起平静无波的眼睛,说:“我和七师妹去吧。”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我很想把怀里的竹枕头递上去,告诉六师兄,没睡醒的话请接着睡,大白天跑出来说瞎话是会让人误会的。
然而,二师兄感动了,他热泪盈眶地扑到六师兄面前:“师弟……”
我和师父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下一刻,二师兄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挂到树枝上摇摇欲坠,最后轰然落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畅快无比,俨然是六师兄的作风——他最烦别人和他身体接触。无视在地上砸了一个坑的老二,六师兄淡淡地解释道:“我老家在金陵。”
我松了一口凉气,原来是回家探亲。难得他也有想家的时候。
“顺便,我最近在修炼辟谷之术,有伤元气,抓只鲜嫩的狐妖来补一补也好。”
鲜嫩……
狐妖……
阵阵冷风吹过,我仿佛看到院子里所有人表情都裂了。
通灵师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出山之前要焚香、沐浴、斋戒。不巧密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山之前务必要大摆筵席,海吃一顿。当行规和师门规矩冲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酒肉穿肠过,祖师心中坐。
故而,我喝多了。
六师兄拔剑的时候,我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师兄,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大门在东边。”我揉揉眼睛好心提醒。
二师兄插嘴道:“清宁打算开鬼道,你跟着走就是了。”
“……”
所谓开鬼道就是缩地成寸,日行千里,其间八方土地听从号令,用身体筑路搭桥,一个不小心,施法者就有可能被守在道边的妖魔摄去魂魄,生吞活剥。如此阴邪的法术,连师父都不敢常用,没想到六师兄竟然这样托大。
须臾间,一道天雷劈下。
六师兄长剑一割,前方的空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裂缝。
“跟上!”
我还来不及犹豫,二师兄就一把把我推进了裂缝:“趁着师父没发现,快快快!”
“我×你大爷!”呼啸的狂风从耳边扫过,我气急败坏地捂着摔痛的屁股骂脏话,却见二师兄从上方探出一个头来大喊:“好好培养感情啊你俩,师兄我等着你们回来办喜酒,嘿嘿嘿——”
六师兄二话不说,抄起鬼道上一块巴掌大的石块砸了过去。
伴随着某人凄厉的惨叫,裂缝合上了。
黑暗中,气氛尴尬得要命。
八百年前的旧事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恨不得冲出去逮住二师兄往死里抽,嘴上却是轻描淡写:“贱人一个,六师兄犯不着理会。”
大概是六师兄也觉得二师兄够二的,他转过脸去,说得比我还轻描淡写:“走吧,路上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别回头。”
“嗯。”
结果一路上都没人叫我的名字。
想必是六师兄的名号在妖魔道杀伤力够大。
窄窄的一条道延伸向前方,两边的景色飞速地变化,这种感觉没来由地让人想吐。六师兄在前面走得越来越快,就在我头晕目眩快要跟不上的时候,他猛地停住脚步,我一头撞上了他的背……
“废柴。”
面对蹲在路边干呕的我,六师兄做出以上点评。然后,他对空朗声道:“既然走不动,那就打吧!”
话音刚落,对面就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笑声——原谅我用了鬼哭狼嚎这个词,因为确实太难听了。而发出笑声的,是七八个穿着道袍的玄门弟子,看他们那面部抽筋不怀好意的样儿,我就知道,这群杂碎打算抢道。
土地老儿不会分身术,一个地方只能开一条道,通常来讲,谁先请的路谁先走,方向不同的,得等先来的走完才能走。六师兄加快速度已经是给了这些人面子,没想到他们非撕破脸不可。
不过,玄门的人有皇族撑腰,杀个人放个火不在话下,抢道对他们来讲简直不叫事。
“我还以为是谁呢,两个小毛孩而已,叫声爷爷,放你们过去。”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叔轻蔑地大笑。
“老南,别有眼不识泰山,明明是两个美人。”另一个歪瓜裂枣纠正道。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美人嘛,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绣花!要我说这道也别抢了,和爷爷回去,包你们欲仙欲死!”
“你他妈,真是没天理了,男人都不放过……”
……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地笑。
六师兄眉一挑,也笑了,嘴角的一抹艳色让我想到三月的春花,花谢的时候,对面那个想让他欲仙欲死的大叔捂着心口的血洞倒下了。
于是,鬼哭狼嚎地笑变成鬼哭狼嚎地叫。
我打了个寒战:“师兄,滥杀无辜不好吧……”
“无辜吗?”
“……”
师兄上前一步,腼腆地说道:“密宗曲清宁,请赐教。”
曲师兄不是个害羞的人,但他害羞起来不是人,电光石火间,又一个玄门弟子捂着手臂在地上打滚,嗯,他刚才说我和师兄是美人来着……
“原来是花不醉的徒弟!”实力悬殊过大,对方的脸色精彩至极。
他们颤抖着抱成一团,想说一点场面话再撤退,可一看我师兄的表情,又不敢开这个口,可怜得让我都不忍直视了。
就在他们抖得不行的时候,一个玄门弟子尖叫道:不——”
没有任何征兆,他的脑袋不见了!
我皱眉,不高兴道:“师兄!”
虽然道德和善良这两样东西和咱们密宗人沾不上边,但是这么没品位的杀法传到师父耳朵里,我肯定要跟着一起挨揍。
岂料六师兄看了看手里的剑,茫然道:“不是我动的手。”
“是、是妖兽……”
玄门弟子纷纷祭出法器想要破空而逃,可是,裂缝刚打开,一只九头蛇身的怪物就堵住了出口,它身形巨大,九个人头青面獠牙,鳞片上不断地渗出乌黑的血渍,所到之处化作一片恶气冲天的沼泽。
玄门人离它近,被它喷了一脸口水,扯着嗓子哀鸣。不一会儿,他们脚底下的地迅速下陷,腰部以下沉入了地里。
我往侧边一闪,躲开妖兽飞溅的唾沫星子,跟着大家尖叫:“我靠!谁把这畜生从地底下挖出来了!”
是上古妖兽相柳啊!
谁来解释一下,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鬼道上?!土地老儿,滚出来!!!
我一边躲避相柳的口水攻击一边用贯虹锁钩土地,可过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看相柳的三个头朝六师兄咬过去,我抛出贯虹锁锁住了它的三个头。
“小心!”六师兄瞬移到我身边,把我拉退数丈。
相柳的另一个头扑了空,便咬住我的贯虹锁不放。
泼天的瘴气迎面而来,地面开始下陷,我一个松手,和六师兄一起滚到了鬼道的另一头。
“还(huán)来!”他起身念咒,不出片刻,明亮的七星法阵就将相柳的九个头包围。刺眼的光芒激怒了相柳,它叼着贯虹锁径直滑了过来。
我正要上去迎战,昏暗的天际传来一声琴音,铮的一下,我屏住了心神。
仿佛被琴弦之上激荡的响动震撼,相柳也微微一怔。
随之,又是一响,琴声由缓而急,错落有致地流淌而出,每一下都通过琴弦上的灵力传入耳中,直扣心弦。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哀而不伤,凄而不怆,就连高潮来临时,那君临天下的杀气,也坦然得让人甘心受死……
耳膜在鼓动,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渐渐地,脑子里一片轰鸣,心脏快要一跃而出,我却殷切地希望那声音不要停下,永远都不要停下……
“阿梨!”
冥冥中,有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背。
是六师兄。
也就是在这时,相柳溃败而逃,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叮叮当当的铃声,诡异而妖冶。我抬头看向天边,一个白色的幻影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腰间悬挂着七只金银相织的勾魂铃,臂上架着一把式样古朴的琴,他一挥手,古琴飞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琴侍一把抱住,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主人好帅气!”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腔调哄得人心都快融化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摔倒在地的狼狈样子,和人家那身风骚的行头一对比。
“……果然悲剧。”
少年拨开额前的刘海儿,露出左眼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他对着我淡淡一笑,声音柔美得宛如在唱歌:“好久不见啊,小梨儿。”
我一口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