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坡离陪都不过百里,往东绵延起伏数十里,皆是风水福地。百年前一场旷世之战,数万兵士埋骨于此,至今还能看到兵器的残骸。万人坑怨气熏天,即使国师在四周摆下了四块镇灵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依旧能看到无数鬼影在冲阵厮杀……
以上出自民间传说。
毋庸置疑,是扯淡。
我在山神庙看到一男一女在厮杀倒是真的。
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厮杀在一起,女的目光涣散沉溺其中,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男的跨坐在她身上纵情地驰骋,脸上写满了欲念和贪婪。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周身流动着淡淡的光华,柔美得如同秦淮河波光粼粼的水面。
“难怪请神符请不动,原来山神大人在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想问出叶明月的下落,最快的办法莫过于请山神,没想到会请出这个场面。
我磨刀霍霍地看着白骨堆里那对忘情的狗男女,却听见白夜用很受伤的声音问:“不过是双修而已,用不着露出这么憎恶的表情吧?”
“什么叫‘而已’?世上还有比双修更下流的修行方法吗?”真搞不懂有些人,为了增进自己的修为,随随便便就和人用身体“交流”,更恶心的是,因为和不同人的双修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人竟然隔三岔五地换床伴。
“再下流我们不也修过了?”
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我对此道深恶痛绝,白夜就第一百零八次说起不是事实的事实。
对着白夜温柔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我把破魂刀拍上香案,大吼一声:“请山神大人安!”
平地惊雷,惊起鸳鸯一对,地上如痴如醉的两个人吓得立时清醒了。
山神大人抓起地上的衣物,把女妖裹了个严实。
他怒气冲冲地骂道:“什么人这么没眼色,没看到老子正在……”目光落到白夜身上,眼珠子和态度一起打了个弯,“哎呀,夜尊主,有何事可以效劳?”
“……”谄媚得我出离愤怒了。
白夜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花容失色的女妖,半晌才道:“白蛇……极品啊。”
“哪里哪里。白蛇虽然金贵,又怎么比得上……”山神眉开眼笑,想要奉承几句,察觉到我脸色不太对劲,急忙闭了嘴。
“那倒是。不过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白夜笑了笑,纤长的手指抚上了蛇妖的脸。他对着她吹了一口气,柔声道,“美人儿,做我的琴侍,和我回天音山庄,可好?”
女人白嫩的脸蛋顷刻间变得通红,不像蛇妖,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妖。
见她没有反对,白夜在她嘴角亲了一口,抱起她就要走:“美人对我一见倾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
山神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别别别,夜尊主!咱们有话好说!”山神追上去拦住白夜的去路,“小仙不是故意不理睬啊!实在是不敢理睬也不能理睬啊!魔界的那位大人你们惹得起,我惹不起,你们办完事走人,我呢?我怎么办?他会要我的命的啊!”
“起!”
我手腕一抖,破魂刀的刀尖上顿时插了一张熊熊燃烧的烈焰符。
山神惊恐地睁大眼睛:“你、你要干什么……”
“门外那棵银杏是你的本命树吧?你若在意自己的命,我便引三昧真火把它烧成一堆灰,往后你不但是山神,还是鬼仙!”说着,火符甩了出去,正中一截茂密的树枝。
“妈呀!你不怕遭天谴啊?”山神惨叫着扑过去灭火。
我抬手又要捏五雷诀,让他领教一下天打五雷劈的滋味,那蛇妖终于哭出声来了:“纪姑娘手下留情!他赌咒发誓不插手这件事,实属被逼无奈……你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能说,我却是可以说的,纪姑娘……”
“你算什么东西,配在我面前求情!”
世人都道密宗最不好说话的是六公子,最好糊弄的是七姑娘,却不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鬼道里土地老儿无视了我一次,我不计较,六师兄出了事,山神再和我装死,你看我怕不怕背上一个弑仙的罪名!
白夜一道言咒打退了我的天雷,他温声对蛇妖道:“看见了没?纪姑娘生气了,如果你们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也保不了会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要找明月姐姐,她前几天的确来过这里……她说她大限已经到了,密宗下了决心要收她,只要山神大人借她一样东西,她便会在死之前把狐珠内丹留在十里坡……”
“她借了什么?”我问。
“她把四块镇灵木挖了去……”
“……”白夜轻声说了两个字,我觉得他在骂娘。
金陵乃六朝王都,而今却妖气弥漫,群魔乱舞,十有八九是镇灵木不见了的缘故。我木然地看着白夜道:“你觉得麻烦可以收手,我是一定要把师兄的灵力夺回来的。”
“小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不承认自己后悔了想跑,白夜故作无所谓地道,“那四块镇灵木原来是我师尊的手笔,它们不仅能够镇压妖魔,还能用来掩盖自身强大的灵力。叶明月把它们拿走,是怕我们在妖气最旺盛的地方把她找出来……或者说,那个依附在她身上的魔族,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伪装起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吸取灵力的机会——”
“比如现在!”
方才还在哭天抢地的“山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白夜身后,他一扬手,袖口射出十几根摧心针,手法和之前的幻术冰凌一模一样。
他趁着白夜转身结阵,化掌为爪,飞速抓向他的咽喉。
“都说白弦音是个妙人,我今天姑且一试!”
变故来得太突然,眼看白夜就要被“山神”刺穿喉咙,我想也不想就倾身上前,一刀劈向他的利爪。然而,他一招移花接木,破魂刀径直砍了前方的白夜……
“谋杀亲夫啊!”
随着白夜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热血四洒,“山神”握着一截白皙的脖颈倒下了。
“好一个驭音术……我不该小看幻宗……”
没有谁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抵挡得住白夜的“音杀”。刚才那一个转身,白夜不是在结阵,而是在聚灵。
他打定主意拿蛇妖当牺牲品,挡了摧心针,接着挡“山神”的偷袭,一旦山神触碰到了蛇妖的脖颈,他就通过蛇妖把注入了灵力的声音送入“山神”的身体,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小巫见大巫,移花接木这一招只有区区在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望着蛇妖胸口上插着的破魂刀,白夜露出一个毫无人性的笑容。
躺着地上七窍流血的男人犹自不甘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白夜道:“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
“第一眼?”
“说是双修,可这蛇女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亏了身子都没有察觉。我方才抱她的时候,顺手握住了她的脉门,发现她已然活不长了。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山神,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根本不是山神!你夺了山神的元神,上了他的身。”白夜眯了眯眼睛道,“当然,真正暴露你身份的,是小梨子的三昧真火。”
我转头去看门外的那棵银杏树,三昧真火烧掉了外面的树皮,树干内部已经枯死了——本命树枯萎,真正的山神已经遭到了毒手。
“是我不该轻敌,幻宗尊主果真不只有脸能看……不过,光凭声音是无法伤到我的,你杀死的不过是我的傀儡罢了……知道你会来,我在十里坡布下了七重幻境,天音山庄幻术天下第一,这些雕虫小技在夜尊主面前自然是不值一提,但等你突破之时,叶明月必定永远消失了!”
男人狂笑着喷出一口血,瞬间化作了一堆枯枝。
与此同时,地面裂出一道缝,山神庙开始塌陷。我们坠入了幻境之中。
“白夜,这是你惹的麻烦!那魔物根本就是冲着你来的!”我承认,和某人比起来,我的存在感是有点低,但是,低到这种程度未免过分了些!
“小梨子,我好心助你一臂之力,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差点被房梁砸中的白夜跳到我身后,把我从地陷里拉了出来。
我投了一块石子到山神庙的大门上,噼里啪啦一阵闪电照得我眼花缭乱,虽然说那闪电只是幻象,但我相信打在身上的感觉绝对不会比真闪电差到哪里去。
放弃了从正门逃跑的想法,我没好气地骂道:“少在我面前装无辜,他不都说了知道你会来吗?那天晚上用伏羲琴激化叶明月的魔性,你就猜到有东西上了她的身,你存的什么心思我管不着,要是害我追不回师兄的灵力,我……”
“骂人注意脚下啊姐姐,你踩到离火位了!”
一条火龙自墙角激射而出,张牙舞爪地要把白夜给吞没,他惨叫着召唤水蛇,东躲西藏地绕着柱子转圈:“为什么你踩的火阵,它追的是我?”
逃难中,白夜踏碎了一张香案。
我还没把“活该”两个字说出口,一团绿雾就在眼前扩散开来。
不用怀疑,他激发了水阵。
“你故意的!”我怒吼。
“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白夜一边叫着冤枉,一边迅速捏诀感知第一重幻境的出口所在。
“你不是天下第一幻术无敌吗?别告诉我你连第一重都突破不了!”我取出七星盘净化屋内的瘴气,尽管十万火急,我还是忍不住痛斥白夜徒有其表浪得虚名。
“天下第一的类比对象是人类,不是魔族!”
“是吗?我怎么就没觉得你是人呢?”
“喂喂!不要随便诅咒你男人行不行?”
“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诅咒,每次遇到你,我就知道要倒大霉!上次是万鬼出关,上上次是妖王转世,上上上次是桃花谷天劫……”
“……”
在激烈的骂战中,土阵爆发,雷阵行空。
默默地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我发誓,往后接降妖令一定要躲着白夜走,他下江南,我就去蜀山;他往塞北,我就入苗疆……
“时候到了,跳吧。”
白夜猛然推了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悲愤之中不可自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摔向某处深不见底的裂缝。
“白夜!”
我想说,你自己怎么不先跳,却被寒冷彻骨的风割痛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黑暗中,我急速下坠。
身体如坠深渊,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地面,呼啸而过的风刮得我睁不开眼,我索性听天由命,任由幻境把我带到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如果这真是出口,且我没有摔死的话。
不多时,风声逐渐变小,下落的速度也在变慢。
当脚底触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时,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山神庙外的草垛之上。白夜这个人虽然坑爹了一点,本事却不算太差。
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白夜坐在我对面,笑得一脸奸诈:“和我无关。一切幻象都由心魔而生,能不能走出去,主要看意念坚不坚定。我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出口让你跳罢了,你若是相信我不会害你,便能破开幻境安然无恙;你若是不相信我,我们两个都会因为你的不信任而困在深渊里再也出不来。”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种可怕的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要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以为他拿我当替死鬼。
白夜温情地看着我笑,我掐了自己一把,心说一定不会感动。
和没心没肝的人谈信任,只会被欺负到连骨头都不剩。
“你受伤了?”白夜突然不笑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针孔,那是我急着救人时不小心中的摧心针,针眼极细,我一直小心隐藏,不想还是被这个半瞎子看到了,真没面子。
“我爱受伤,你管不着。”
我早该知道祸害遗千年这回事,下次要还赶着去救他,我就是白痴。
“很难受?”
白夜想要看我的伤处,被我一手打开:“一根小小的针就能要我的命了?就算摧心咒扩散全身,我也能抵抗十天半个月!”
其实我只能撑一天。
摧心针摧心夺魄,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人的生魂,疼痛倒是其次,假如我不用灵力相抗,意志就会崩溃,沦为施针者的傀儡,成为第二个叶明月。
“逞强。”白夜一招擒拿手,要捉我的右臂。
我活学活用,一个移花接木,送了他一截腐烂的树枝:“都说了我没事,你烦不烦啊?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吗?”
摧心咒虽然恶毒,对我来说却不算坏事,至少,那魔物调唆我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他灵体的所在。
白夜微微一愣,没有再坚持:“你自然是为了你的曲师兄。”
“……”
面对满脑子只有双修的花花公子,我无话可说。
方才不过施了一个小法术,摧心咒便麻痹了我半条手臂,我试着动了动手指……
“嗯——”
完全动不了。
悄悄转头看了一下白夜,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动作。
绕着山神庙走了一圈,白夜自言自语道:“五行幻境和深渊幻境之后是鬼打墙吗?真是浪费时间。”他神神道道地念起了我听不懂的咒文。
我背过身去,拔下头上的发簪,对准臂上的灵穴用力扎了下去。
“你要放血吗?”冷不防,白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痛叫一声,发簪失手扎进血管,黏稠的血液顿时流了出来。
“……”
靠!我本来只想刺激一下穴道的!
“千年等待,千年花开,千年花败……这香甜的血液,是彼岸花的味道呢……好久没有尝到血的味道……这一次……是通灵师呢……”
女人诡异的笑声在夜空回荡,她的喘息忽远忽近,总觉得远在天边,又近在脚下。
“滴答——滴答——”
极细极小的水滴声在脑海中荡开,我看见手上的血液滴在地上,渗进土壤里,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用衣角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我抬头问始作俑者。
白夜扬起嘴角道:“你不是急着破解第三重幻境吗?这第三重幻境之所以走不出来,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那——要怎么样才能进去呢?”
“通灵师的血……只有通灵师的血才能打开灵界之门……”
女人缥缈的话音一落,白夜就拉起我的手,毫不留情地狠狠一压——
随着我杀鸡般的惨叫,血雾喷薄而出,宛如一道炫丽的帷幕,帷幕之间,一个素白的身影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