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se are little town blues They have all melted away I am about to make a brand new start of it Right there in old New York.
得梅因——每个美国人,其实都是农夫
我住在美国小城
十月下旬,在经过几场冷雨之后,家门前的树木在两天之内完成了季节的转换,落了一地火红的叶子。
天气还是阴沉的,我站在门口,静看从眼前向天边延伸的道路,灰黑的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雨来之前这里还是另一幅景象——一切都像喝了兴奋剂一样,明丽得晃眼。叶子的火红如烟火一样刺进眼中来,天蓝得放亮,草坪是那种疯狂的绿,无尽地延伸,像要把你吞没。两天的冷雨一下子剥去了这些过于热切的颜色,一切变得正常,除了天还是有些阴郁以外,空气、气温都很合适,整个世界都俯在我耳边鼓励我骑车出去看看。于是我骑上妹妹的自行车,冲出了门前的下坡。
我住在得梅因,事实上是西得梅因,这里是个近郊,有着近郊该有的城市化与宁静。美国妈妈说:“中部是上帝眷顾的城市。”那会儿我们正牵着狗在沃尔玛附近转悠,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燃烧的落日在缓缓下沉。她以前住在克利夫兰,二十年前搬来了这里,就再也不想离开了。
我住在叫Pheasant Ridge的社区。离得很远的房子,一个湖,一片树林,一匹马。马的名字叫飓风,非常老,慢吞吞地吃东西,慢吞吞地走路,慢吞吞地延续自己的余生。我们遛狗的时候,经过飓风的围栏,它总是慢悠悠地走过来,看我们有没有吃的东西给它。这时我们的大丹犬Cinder会很激动,狂吠着就要冲下去。我牵着听话的小斗牛犬,站在旁边笑。
斗牛犬叫Tiger,已经八岁了。它过了躁动的年龄,总是颇有兴趣地看Cinder拽着美国爸爸跑来跑去然后挨骂。那会儿天快黑了,我看见飓风的白毛在暗中发亮。
湖很安静,即使有野鸭在里面游泳,飓风也只是很静很静地躺在树林和三座房子中间,从它的眼里可以看见打碎了的太阳。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湖边的小木椅子上,但是每次我去的时候总是可以看见一个放得稳稳的易拉罐或者是一包彩虹糖。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觉得他一定坐了很久。我只是想象而已,我感觉我可以看见他看到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从湖面上飘过的还是在湖里面的。也许我也应该留下些线索,但是我不知道该留下些什么。
夏天的时候,我在湖里游泳,一脚踩下去,头发般细小的灰色小美国小城,有一种乡村的宁静,不是因为物质的简陋,而是因为人际的空旷。
鱼四散奔逃,泥沙浮起来,慢慢地就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却可以感觉到小鱼从脚趾间滑过。我不是没试过抓它们,但那只是徒劳。
夏天的太阳很大,水很凉,周围很安静。我能听见柳树间的风声,我能听见松鼠的尾巴扫过柳叶,我能听见对岸的野鸭扑扇翅膀,我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己内心的声音。游泳的时候,美国妈妈站在岸上,没有人会一个人游泳,因为周围一切太安静了,湖面太远了。我闭上眼睛划水,轻轻地、慢慢地。当我游到湖心,脚底下有冷飕飕的水蹿上来,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水怪和大鱼,我翻过身,面朝天空,漂浮在水面上,心想就算有鬼我也看不到。我漂啊漂,没有目,没有方向,眼睛里只有蓝天的倒影。我有时蹬蹬腿,划划水,但是我不知道我往哪里去,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我对我自己说话,我听湖水对我说话。我想,要是有大鱼来,让它咬我屁股别咬我脚,不然我就更矮了。
就这样漂了很久之后,我忽然一个激灵,想到还有作业要做,还有家务要干,还有网要上,有饭要吃。我一下子翻过身来,调整方向,全速前进,如鱼雷一样破浪前行。我听见水花的声音,像唱歌一样,那声音很清脆。
现在是秋天,我在等待冬天。
现在灯仍然亮着。
丽贝卡的曾祖父昨天死了。
夕阳下,小城的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
她哭着走进体育馆,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S老师挪动着胖胖的身躯走过去,说:“大家一起给她一个拥抱!”
于是所有人都围上去,把丽贝卡层层叠叠地抱住。
我在最外层,感觉不到她,我相信她也感觉不到我。她很感动,说着谢谢。
现在灯仍然亮着。
路上死了一只臭鼬
臭鼬是被车撞死的——在这里是常事,黑沉沉的夜里它们到处乱窜。很难想象宁静的夜里会有那么多动静:结伴的鹿穿过草坪偷吃苹果,浣熊在垃圾箱里翻垃圾,狐狸出来吃兔子和老鼠。臭鼬?我从来没见过,除了死了的那只。
那是只巨大的臭鼬,像块石头一样戳在路中间,黑白分明的背高高弓起。我们每天开车出去的时候都绕开它,以免沾上臭味。那只孤零零的臭鼬,在路中间躺了七天,直到妈妈打电话叫动物控制中心的人来把它弄走。
现在我看不到它了,我们开车时也不用一转方向盘叫一声:“天!怎么还在这儿!”然后急转弯。它那弓起的背,像一个大大的龟壳,充满了漫画般的喜感。
上帝给了人比其他动物都要高的权利,所以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从臭鼬身上压过。
爱荷华不是好莱坞
接待家庭的妹妹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木牌子,上面写的是一首猎人的祷告词:
亲爱的主,请你给我
猎人的好运,
能够打到一只角有八个叉的公鹿。
当这样的好运气
在我的袋子里时,
我会找到一个理由
来扬扬得意。
爱荷华不是好莱坞。爸爸说:“只有那些傻不拉叽的好莱坞影星才说自己不穿皮衣、不打猎。”
当时我们刚练完射击。从被玉米田包围的公路上开车回城,我手里紧紧攥着我的纸盘子——0.22英尺的小子弹,在我自己做的纸盘子目标上射出了很完满的几个系列,几乎连成一条线,而且基本上都在红心周围。这之后每每看到鹿我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总觉得自己脚上正感觉着鹿的温度,手上被柔软的鹿毛所环绕。
爱荷华不是好莱坞,我喜欢这句话。爱荷华人就是农夫,即使住在城里也有浓重的泥土与玉米的气息,即使是在得梅因(爱荷华的首府),也是现代化与乡土气息的混合——人们喜欢距离,喜欢买好几亩的地,一家人花上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做漂亮的围栏,盖暖和的马棚。很多人家喜欢把房子建在湖边,一个大大的下坡上。很多家庭会搭一个小棚子,种满土豆和番茄,棚子的门永远都是开着的,随时都可以去拿,因为他们并不怎么吃,他们不吃,但是他们种。
我得了甲流
我得了甲流,穿了五件夹克,裹得像个孕妇一样。
早上起来时觉得自己体温正常,穿上毛衣到楼下逛了几圈,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回到床上睡到十一点多,一测温度100华氏度。妈妈说:“不行,你不能去排练,睡觉吧。”
我就这样,穿了五件夹克睡觉,直到热醒。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完全好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楼下测体温——102华氏度。为了证明我好好的,我到处走,吃了一大堆东西,除了觉得冷以外没什么异常——这是最可怕的!因为接待家庭的妹妹提醒我:“天,脱掉一件吧!我看着你都热!”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穿了五件夹克!但是好就好在我还能吃东西,而且还能吃很多。虽然没有平时那么大的食欲,但至少不会吐,我的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但是当碰到其他的什么东西时,我能感觉到自己有多烫。
睡觉的时候我梦见自己死了,梦中的我流着眼泪,把指甲抠进手里,我不想死,我也不相信我会死。“死”,是个离我很远很远的词。
我若是死了,是不是会像那只臭鼬一样喜感?
外面暴风雪,我在地下室。
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干不了。
我在听方大同的《爱爱爱》。下载方大同的整张专辑,是因为以前周六、日在班里自习的时候同桌老是听,而那些旋律总是在我想到高中的时候跳出来。我想起我抢了同桌的头绳跑到厕所里去,在厕所里都可以远远地听到这首歌的旋律——“爱,还是会期待,还是觉得孤单加失败……”
我的房间里乱死了,桌上全是马克杯,恶心的茶叶袋躺在前天晚上的黄色茶水里,咖啡的黑色已经长在了杯子里面。书架上贴满了图书馆要还的书的票,还有SA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的信息表。最醒目的是一张我的照片:我在文艺复兴的主题公园里,被枷锁锁着,痛苦得龇牙咧嘴。
在这张照片上,我抄了美国爸爸的一句话:“当痛苦来临时,让我们的灵魂在高处俯视着、欣赏着,看我们的肉体是如何地痛苦!而正是这种痛苦祝福着我们的未来!”
我突然发现,我累了。但是我无法停止。
为什么我不能在全家看电视的时候坐到他们中间去?为什么我不能在学校里停下来,跟他们笑一笑,多说几句没用的话?我一直在奔跑,但是现在,我突然累了。我抓着Tiger耷拉下来的嘴巴,看着它的眼睛,它歪歪头,耳朵竖了起来。
“不行,Tiger,今天你别想出去。”我残忍地说,突然感到一种快感,Tiger被束缚着,跟我一样。
外面下着暴雪,什么都看不见。
我从未尝过无所求的感觉,我很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状态。
春 天
门外的雪开始化了,从基督教学校到车站的路好走了,我的头发虽然还是会结冰,化得却快了。这是得梅因最丑的季节:路边堆的雪是黑色的,每个房子看上去都很脏,树还不是绿色的,草被压在雪下面。但是,阳光开始在车站牌上打转,路过的车也开了一线窗户,里面放着欢快的歌。虽然丑,却是充满希望的丑。我和Allison在微积分课之前溜到学校楼后的得梅因河河边。我们站在桥下,听桥上的车辆呼啸而过,那声音很大,完完全全包围了中西部的家居往往很接近自然,有一种农夫、猎人范。
我们,就像在时空隧道里一样。阳光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舞蹈,在河岸边能够看见水缓缓地渗出来。Allison说:“我们去冰上走走吧。”我说:“好。”我们抓着野草,一步一步地挪了下去。我踩上冰面,仰视着大桥、枯树、楼房。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学校的楼里冲我们大叫。然后,我听见脚下有冰碎的声音……
4th of July
今天是国庆日,昨天晚上是满天的礼花,Logan,你看到了吗?早上我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Logan死了。Logan死了,Logan他妈的死了。
我辗转反侧,觉得这就是个笑话,他把车停在一个斜坡上,没有调到park状态,于是车开始往下滑,这傻缺的人就跟平时一样搞笑,跑到车后面去推它。我想,如果我当时在场,是不是会笑?是不是觉得很好玩?是不是觉得这事真Logan?
但是车子下滑,他想跳到车上去。这个更滑稽了。车子把他甩了出去,甩到坡下的篱笆旁边,然后,车子滑了下去,把他夹在了篱笆和车之间。当场死亡。我给好久都没说话的Antonio打了电话,因为我不想再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跟生命的结束比起来,往事算个屁。
Antonio的声音听起来像死了一样,因为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Logan死了,谁能睡着?谁能!我让美国爸爸载我去Sarah家,我看见Antonio站在外边。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心里在想着同一个人,我们还是好朋友。我走过去,紧紧地拥抱他。Antonio在哭。这个平时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在哭。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忽然觉得我真他妈有病,如果死的不是Logan是Antonio该怎么办?难道我还会跟他赌气吗?一切事情,跟生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死人不能做任何事了。所以,Logan再也不能从沙发上跳过去了,Logan再也不能在高速路上载着我们超速驾驶了,Logan再也不能用他惊人的聪明来鄙视我了。Logan刚毕业,连十八岁生日都没过就死了。你他妈的还要当一个航天工程师呢,我狠狠地想。和Antonio分手后,我回到家,走进浴室,关上门,看着自己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我忽然觉得,能看着自己就是一种幸运。我忽然觉得,不管我的皮肤多差,不管我的眼睛多小,我能看着这样一个天然的、健康的自己,就真的是最大的幸运了。因为有些人,已经永远看不见镜中的自己了。而我还活着,我还健康,我还有那么那么多割舍不下的人。所以我已经很幸运了。所以我要好好地活着。我给中国的妈妈打了电话,我说:“对不起,妈妈,虽然我一直就跟个浑蛋一样,但是我爱您,我疯狂地考AC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是为了您,我好好学习是为了让您开心。您必须知道我有多爱您,因为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会离开您,或是您会离开我。”
我再也不会和Antonio赌气了,忽然觉得,生命中,自己少给自己一点烦恼,活得会多轻松、多快乐。我要告诉所有的朋友们,我爱你们,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情。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像Logan一样,忽然地再也不能见到你们了。我不要再和人赌气,我要真心对待每一个人。因为生命竟然如此短暂。短短二十多年啊。昨天,看着Antonio,我说:“你不要再跳到别人车前面了,真的不好玩,我求你不要再那样了。”Antonio的眼中全是泪。这个顽皮的、好动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男孩忽然咬着嘴唇说:
“我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Logan,你让我们知道了生命是多么可贵,也是多么脆弱。年轻真好,死的人死了,活的人,好好活着。
离 别
七月上旬的得梅因是最舒服的,温暖而湿润,天空蓝得发亮。最后一天,我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了,走廊里有三个笨重的箱子。来的时候我带的就是这三个箱子,走的时候不仅有三个箱子,还有满满一脑子的记忆。美国妈妈、克里斯汀、邻居Kim太太和她的女儿麦琪送我去机场。走到安检口的时候,美妈说:“Gogo,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她嘴一瘪,两行眼泪一下子流下了面颊。我不忍心看,而且我心中有些矛盾,有些自责。因为我不想哭。这一年结束了,是该往前走的时候了,我不难过。身后是通往安检口的向上的自动扶梯,黑黑的、有着坚硬棱角的台阶从地下一个一个有序地、莫名地蹿出来,像是在催促我,也像是在嘲笑我。
克里斯汀也哭了。她用她细瘦的胳膊紧紧地盘住我的脖子,把她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她是那样用力,都弄疼了我。“happy fruit(‘快乐的水果’,这是克里斯汀给我起的外号,因为我喜欢吃香蕉),我爱你,我会想你的。”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与Kim太太和麦琪拥抱。我真高兴,麦琪拥抱我的时候是笑着的。我转身登上自动扶梯,像逃跑一样,一眼都没往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