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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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秉政(2)

如乾清门所象征的连接内外的关系,清代帝王选在乾清门临朝听政,比明朝具有更浓厚的现实色彩。制衡外臣(藩王、属臣)和内侍(近亲、外戚)之间的权力角逐,平衡双方的势力,维护皇权的稳固与权威,其间的微妙和艰险,是每一位出色的皇帝必须学习和谙熟的功课。

除紫禁城外,清代皇帝在御园离宫亦常处理政务,西苑的瀛台,畅春园内,圆明园的勤政殿,避暑山庄的澹泊敬诚殿、烟波致爽殿等,都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不同于明朝后期身居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受宦官蒙蔽的诸位皇帝,玄烨一生如龙腾四海,亦如猛虎出林。平定山河,自有其长空净洗、快意恩仇之处。他射技精绝,弓马娴熟,虽长于宫中,亦不忘祖训,不失游牧民族彪悍本色。有许多的皇帝,外强中干,治内政严苛寡恩,处外事心慈手软,丧失原则,贪图苟安一时。而玄烨张弛有道,内心原则清明。

平定三藩,收复台湾,与噶尔丹鏖战数年,两岁之间,三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餐,不毛不水之地,黄沙无人之境,终令蒙古土尔扈特部归附。他自谓:“可谓苦而不言苦,人皆避而朕不避。”相比明朝皇帝兵临城下,犹自想弃国而逃,独善其身,玄烨作为人君的担当,有目共睹。

签订《尼布楚条约》,护卫疆域,遏制沙俄的野心。他的作为光耀后人,足以令后世丧权辱国的君主无地自容。

玄烨尝言:“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身为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夙夜孜孜,惟鞠躬尽瘁而已。这话听来心酸,却令人感怀。为人君者当如是!为人君者有几人?

对他的儿子胤禛,我报以私人的情感,怜他治国勤勉,清正不易,对玄烨,我由衷敬他勤慎宽仁,天纵英明。

玄烨不是完人,不犯错误。他日后反省自己,在时机不对的时候下令撤藩,战祸绵延十余载,弄至生民动荡,国祚不安,日后思来,是有欠周详的冒险举动。运气差一点,可能帝位就不保。

还有文字狱,不乏一些捕风捉影之说,但为了皇权稳固,对知识分子既要威吓,又要笼络,既要维护尊重他们固有的文化传统,又要明言昭昭宣告他们,认清时势,新的时代已经来临,除却顺服之外,别无他途。

烽火乱世之后,有这样的一位有为的君王主政,让百姓休养生息,是天下苍生之福。

所谓康熙盛世,天下承平,想要巍巍功业,搏一个后世称善,俯仰无愧,暗中却是寸寸心血捱成。

【肆】

与康熙历历可查的勤政相比,万历的怠政同样是史不绝书,令人诟病的。说万历怠政其实是冤枉了他,他只是不临朝听政,不是不处理政事。否则明朝一早沦亡,撑不到崇祯时候。

都是童年继承帝位、早熟的君主,万历九岁,康熙八岁,同受辅政大臣辖制。一位被首辅张居正拘管,一位受制于顾命权臣。康熙好一点,他从即位之初就受顾命大臣挟制,皇权与旗权始终暗战交锋。少年天子天性坚忍,暗中积聚反抗力量,对世事艰险有更多担待和预料。

万历悲剧一点,一开始,他的母亲和导师以及大伴,联手为他打造了一个完美世界,并向他掩饰真相,掩盖自身为人的缺陷。这使得他对于人性和道德持以天真幻想,待到理想幻灭,就觉得世界颠倒,备受欺瞒,进而怀疑一切,否定一切。

——我始终觉得万历皇帝的心理转变与其道德楷模、精神导师张居正的偶像坍塌有致命关系。

他对张居正的彻底否定,是他对自己自幼所受的文化理念的彻底质疑和推翻。那一套道貌岸然的道德体制,他不能摧毁,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反驳、对抗。

同样是绝顶聪明。自幼受到极完备的教育,有当世名师大儒指导,读遍经史子集,练习书法,通晓历史,学习如何明辨事理,辨析人臣之心,掌握处理政务的策要。两个孩子学习的内容和繁重程度是差不多的,但万历比康熙受到的制约要多。

譬如,张居正会限制他练习他喜欢的书法,告诫他艺术的精湛对治国并无裨益。而康熙,可以保有他的兴趣,无论是书法,射猎还是和一群少年在宫中练习“布库”(日后以此为奇兵智擒鳌拜),这无疑令玄烨的心智更为健全。以处理政事而论,明朝创业的几位皇帝都是勤于政务的,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政府各部门有185件事必须面奏皇帝。到了中后期,虽然早朝制度令皇帝和大臣都疲惫不堪,不堪其苦,还是没有多少人敢背离祖制,彻底荒疏朝政,只是换了更便捷的处理方式——假太监和内阁之手。

万历登极之初,所谓御览奏章,只是在大伴冯保的指导下,根据诸位大学士的“票拟”做出批复。至于具体的处理意见,已经由张居正为首的大学士们做了“票拟”,皇帝只需再用朱笔批写一遍,写上“如拟”、“知道了”即可。

按照明朝惯例,皇帝只需亲自批写几本,剩下的由秉笔太监代笔。冯保即是他的秉笔太监。直到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逝世之前,万历都是按照这样的方式履行皇帝的职责。他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在此之前,他对这位股肱之臣的信任是毋庸置疑,不可取代的。

万历皇帝14岁大婚,皇后和妃子都不是他所青睐的女子,前者成为皇后,只是为了让皇帝之后册立妃嫔的举动合法化,后者身为太后身边的宫女,虽然机缘巧合被他临幸为他生下长子——朱常洛,依照礼法被封为恭妃,却非他自心所倾慕的女子。

皇宫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身边这些唯唯诺诺的女人无法使他获得乐趣。万历所喜爱并且终身为之不渝的,是后来身为九嫔之一的淑嫔郑氏。而在当时,她还要过几年才能和他邂逅相遇。困居在皇宫中的少年必须独自承担这无所不在的枯燥和乏味。他因此感到空虚和烦躁也是理所当然。

野史之中,通常会把不是正位,出身寒微而受到异常宠爱,进而因此影响到朝政的女子视作妖孽。正史虽然刻板一点,但亦会用春秋笔法来记录评价这样的女人,言辞之中的鄙薄显而易见,而拒绝去思考这样的女人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事实上,郑氏之所以受到特殊的宠爱,绝非因为她容貌有多么姣美,以她和万历几十年的感情来看,再美的女人都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不弛,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皇帝与她倾心相待,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灵魂伴侣。精神上的欣赏和依赖,超越了皮相的限制。

郑氏性格开朗,聪明机警,是个识情解意的女子。她和万历有着一样的兴趣和读书爱好,也有生活上的默契。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无微不至的倾心照顾,而彼此感情上又能互相呼应。她个性之中的果断坚毅,天然地弥补了皇帝本人不足为外人道的优柔寡断,郑氏对万历性格的了解和洞察,令她敢于对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态度,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随时待命等候宠幸的妃子,对他唯唯称是。

私下里,她会用撒娇的方式去调侃,激励皇帝做决定:“陛下,您可真是一位老太太。”这使得皇帝对她产生了外人无法比拟的亲密和尊重。

在万历清算张居正之前,郑氏所引发的争端还没有那么大。皇帝如何去宠爱一个女人,只要不涉及国政,都是皇家私事,外臣无法干涉。

张居正过世之后,他生前所制定土地政策存在弊端,由此引发官员弹劾,万历逐步意识到自己多年以来大权旁落,备受欺瞒。皇帝决定振作雄风,成为名副其实的君主。

随着弹劾张居正的官员增多,万历看到一个前所未见的真相:他一直以来全心信任的首辅大臣是个如此表里不一的人。

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张居正不是他自幼敬奉的道德完人。他严令万历不许他贪恋女色,提倡节俭,不许他营建宫室,收敛珠宝,连他喜欢的书法都禁止,自己却聚敛了大批珠宝,珍奇古玩,书法真迹,蓄养了大批绝色佳人。私生活之奢靡到令他这个皇帝都自愧不如。相比张居正,万历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苦和乏味。

想当年14岁的万历在太监的引诱之下,在西苑举行夜宴。内容之精彩丰富令这个自幼备受拘禁的可怜孩子大开眼界,就此流连忘返。事后被太后和首辅知悉,皇帝被严加申饬,险些因此被废去帝位。万历在太庙前跪了很久,又拟下种种决意悔过永不再犯的条陈,这场风波才告以平息。

张居正才高绝代却刚愎自用,把持朝政数十年。他与冯保内外联手,把持政务和朝廷人事的任免权,他还屡屡有僭越之举。这些事,在他未死之前,身处宫中的皇帝并不知情。

皇帝觉得愤怒,开始怀疑自己。更令他愤怒的是,他发现这些在张居正死后一哄而上,意欲取而代之的臣子,本意都不是为了道德和正义,甚至不是为了他们赖以谋生立命的国家。

他们相互倾轧和指责,目的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和权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世界,这是一群多么道貌岸然的读书人。

可想而知,后知后觉的万历皇帝是多么的愤懑和无力!或许在所有的大臣眼中,包括他母亲慈圣太后的眼中,他都只是个行使权力、繁衍后代的工具。他们不关心,也不关注他这个人是否开心、快乐,有什么样的真实想法和意志。

紫禁城宫阙万千,只是华美壮丽的囚笼。由于体制礼法所限,他甚至不能自在地游猎,寄情山水,放松心情。他所能信任和倾诉的知己,只是那个生活在翊坤宫的女子——郑氏。他们花前月下,俪影双双,把酒言欢,这已经是皇帝为数不多的娱乐和放松。

同样受到体制和礼法的拘限,清朝比之前的朝代要进步的多,最大的进步体现在对皇位继承人的选择上,立贤不立长,而明朝,却坚定的奉行立长的规条,认为这样符合礼法。

亦因如此,郑氏虽然备受宠爱,迅速晋位为妃,又晋为皇贵妃,宫中地位无人能及。她所生的儿子却没有名正言顺的资格继承皇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不是长子。

万历自己是隆庆皇帝唯一的儿子,所以毫无阻碍继承了皇位,但当他想让自己与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继承皇位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而这个儿子也确实聪明优秀,讨人喜欢。

主张立长子的大臣们,搬出礼法教条来扼制他,反过来集体威吓他。可想而知,万历是多么抑郁和愤怒!

对万历而言,住在景阳宫的恭妃王氏是他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连一抹动人风景都算不上,临幸她并且有子,是个偶然的意外,他已然为他的一时冲动买单,为他当初的一夜情负责,然而,他真的很难对这个女人有深刻的感情。

若说她是可怜之人,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在册立储君的问题上,万历和康熙同样面临困扰,情况又略有区别。万历在与大臣的对抗中逐渐败下阵来,心灰意冷。而康熙晚年与一帮野心勃勃、各出奇谋的儿子斗智斗勇,心力交瘁。

与万历相比,玄烨更懂得为帝王,他的帝王谋略,由外及内,由政事到家事,无不彰显。玄烨妃嫔众多,子女之多亦是历代帝王中可数的。他的后宫却能维持,至少维持表面的平静。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到如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鬓染霜雪,精力不再。这种凄凉或许每个英雄老来都会有。

每每这样想起,我就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这世上,到底有几人能死而无憾?康熙晚年,太子废而又立,九子夺嫡。大臣们见风使舵,举棋不定。当中的诡谲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甚至于一个不慎,被一众儿子逼宫造反,他这一代明君就不得善终。了解一个男人尚且不易,了解一位帝王更难。康熙乾纲独断,不容大臣置喙,带领他的帝国步向巅峰。万历懒于同道貌岸然各怀居心的大臣直面,他避居内廷,与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相依为命。既然处处受制,做不到乾纲独断,万历就干脆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太和门,大臣们从此看不见皇帝临朝理政的身影。乾清门,也不为他们而打开。世人多怜宫女哀,谁又深明帝王怨?没有人试图去了解,真正理解万历的想法和需要,他们奉为圭臬、津津乐道的是冷冰冰的礼法和教条。皇帝只要活着就好,只要他身在宫里不逃跑就好。至于他具体在哪里,想什么,想做什么,臣子们不在乎。到了后来,皇帝只是象征皇权的图腾。这种放任的状况,在如今看来,有些类似于君主立宪制,实质上却没有推动历史的进步和改变。

古老而庞大的帝国自成体系,缓慢运转。对峙仍在继续,万历在内廷当他的鸵鸟,爱新觉罗氏在塞外秣马厉兵。

没有人知道,大明朝的希望已经随着这个原本资质过人、力图励精图治的年轻人内心的希望一起陨落了。大明朝已经不再年轻,而他亦不再年轻。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他在宫中并不荒淫,亦不无道。国政,懈怠了也就懈怠了罢!反正他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君王。

这天下,虚虚假假,多少人做戏,轰轰烈烈,到头来一场空欢喜。这天下,早已不是他想要的。且由得他们作弄去。

没有人听他在深宫里深长的叹息。那是他,对自己和一个时代的失望。没有人,看见他眼中光华泯灭的时候,塞外正火光簇簇,烽烟四起。声裂云霄的厮杀和战歌中,那马背上的民族正策马扬鞭往中原而来。

【伍】

而今我终要落笔,写这个清朝三百年间,最勤勉的帝王,亦是我最心仪的男子。爱新觉罗·胤禛——清世宗雍正帝。

自明成祖定都北京城,肇建紫禁城以来,明清两朝近500年间,皇帝24任,我唯独对他起了意,失了心。

如风,起于青萍。这与爱情无关,我想,我能懂得他的不易。我对他的心许,是对一个古老灵魂的认可。

康熙晚年,九王夺嫡,至今也是被人津津乐道、勤加演绎的大戏。如果,你肯稍稍留心,你就知道,网络上有多少文艺女青年,不辞劳苦,借着手中的一支笔,道尽对康熙,以及他的诸皇子们意淫的绵绵爱意。那冷面王,不动声色,心如烟海的皇四子胤禛,更是这连番大戏不可或缺的男主角。

这是梦想。每个女孩都希望能遇上这样的男人,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临天下的野心,执掌天下的能力。偏偏还有,不肯轻易宣诸于口的深情。他有悲悯天下,安抚苍生的愿心,可他自身,却是个寂寞、孤独、劳累如孩子般的男人,需要人去理解、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