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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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哀荣(2)

除却一些特别得天独厚,特别名正言顺的女子,寻常女子想登上皇后的宝座是难上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成为皇后,似乎已经是一个女人一生能获得的最高尊荣和地位(当然还有皇太后,这个更考验人)。亦有不愿成为皇后的女子,比如顺治帝的董鄂妃,当皇帝坚持废后,改立她为后时,她坚辞不就,不恋皇后名位。

董鄂氏清醒自知,已是宠冠后宫,内廷恩怨集于一身,若再一心求进,不知收敛锋芒,怕是更遭嫉恨。更何况,她要的是夫妻情真,不是天家富贵。内心深处执手相看的宁静浩大,远胜于万人之上的虚妄荣光。

【叁】

有人说,外朝是正史,内廷是野史。这话并非百分百正确,却让人兴味盎然。儿时爱看古装连续剧,醉心于宫装女子。霓裳羽衣,裙裾飘飘,娇颜如花,眼波带露,纤腰柳摆,低眉扬袖间,已倾了国倾了城。云想衣裳花想容,那美貌之下隐藏的欲望和用心,咄咄逼人,令人怦然心动,又忍不住黯然神伤。想起那句诗:“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记忆中,西宫娘娘(原谅儿童时期不专业的叫法)永远比东宫娘娘更美艳也更阴险,更善于撒娇弄痴,卖弄风情,争宠争位,挑拨离间,替儿子争太子之位,后宫之中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牵连到国祚,又难免忠奸恶斗,一场场腥风血雨。

不管是人心所向,还是历史真相,大多数奸妃总是棋差一招,不能遂愿。一般而言,皇后的地位是能够保障的,小户人家休妻尚要摆得上台面的说法,以七出之条为依据。废黜皇后——一国之母,更不是心血来潮一句话的事。这事必须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吹枕头风才奏效。即使奏效,皇帝点头,还要获得大臣支持才行。而政治博弈,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盖因明朝皇帝大多个性鲜明,行为举止出人意表,明朝皇后们反而黯淡无光,一生际遇平淡无奇,似是坤宁宫的固定摆设,挨到老死不过换得一个冷冰冰的谥号,真真应了“红颜老死”四个字。倒是几个“奸妃”活得姿态盎然,不甘寂寞,恰似一枝红杏出墙来,放在整个历史舞台上都煞是抢戏。

相比于外朝,我更流连于内廷。女人天性里对八卦的探究让我对每一处宫院,每一扇门,乃至每一处陈设都充满兴趣,在历史理性的轮廓和框架之内,用理解和想象去处理情节。丰富、完善这些细节,犹如电影的创作和剪辑,煞是快意。

宫苑深深,繁花映月露,穿殿过廊,浮光掠影中,总能不经意发现时间深处的一树花开,似是故人来。

再惨烈的宫斗,再黯淡的生活,都有温柔可采撷。惊心动魄,心碎欲死的波折动荡之后总藏有忠贞和信义,这人世大信,它不仅属于古人,也依然存在于今人的内心。

明末的三大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无不与内廷后妃攸关,牵连国祚。万历皇帝的长子、悲剧的光宗朱常洛,是前两案的男主角。他的儿子熹宗朱由校,是“移宫案”的男主角。(这个容后另立篇章细述)。

历史上,后宫之争屡见不鲜,几乎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戏码都出现过。可是,一个明媒正娶、年轻貌美、知书达理的皇后要和一个出身乡野的粗鄙妇人斗智斗勇,还险险遭害,除却天启一朝,恐怕也绝无仅有。

朱由校极品在,他是历史上最热爱木工、热爱建筑的皇帝,是大名鼎鼎、空前绝后的木匠皇帝。他心灵手巧,营建的水平之高连巧匠亦不能及,如同鲁班转世,与他治国方面的低能成鲜明对比。

史载,朱由校性好营建,他在这一方面无师自通,堪称天才。经常带领太监在皇宫大内大张旗鼓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换一个身份,他会是极为称职的建筑商,或是极为负责包工头,但绝非是皇帝。

——历史确有其吊诡之处,有时违背常理,让人十分无语,我对上天的安排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怎样的因缘才会使这样的一个人成为帝国的统治者。

如若早生两百年,在他的先祖永乐帝营建紫禁城之初,朱由检必能与当时最著名的建筑师、紫禁城的总设计师蒯祥引为知己,相得益彰。若他晚生几百年,在现代,以他的奇思妙想和层出不穷的灵感,成为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师也是绰绰有余。

令人惊讶的是,这庞大古老的帝国的管理者还是个半文盲,由于父亲朱常洛不见宠于爷爷万历皇帝,很迟才出阁读书。太子地位朝不保夕,连带他这个皇孙,也没有受到应有的素质教育。所谓天家富贵,金枝玉叶,说破那层虚妄,竟不如庄户人家能同桌而食,寒温相慰。

情如纸薄。与他早死的父亲朱常洛一样,朱由校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皇帝,一个自得其乐的怂人。而他的皇后张氏,却是历代皇后中可圈可点的人物。一个女子,最终竟力挽狂澜,成了明末乱局中中流砥柱。她一生的经历和作为堪为礼之所尊奉的皇后典范,不愧为贤后。明朝的后宫,为避免外戚为祸,对后妃们的家世背景并无太大要求,一般而言,只要家世清白即可。张皇后是河南祥符县生员张国纪之女,出身也仅只是清白读书人家。她入宫之初,就因其教养良好给人留下举止端敬的印象,与自幼失学失教的朱由校形成鲜明的对比。

朱由校自幼由乳母客氏带大,对其感激不尽,即位之后极度宠幸、依赖,对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进而宠幸她的对食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虽然善于逢迎,但若无客氏,就不会有他日后的权势滔天。客魏二人沆瀣一气,把持朝政,明之亡,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原因错综复杂,此二人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不提。

张皇后入宫之前,客氏已经盘踞宫中多年。她被封为“奉圣夫人”,自由出入宫禁,入住咸安宫(寿安宫)。其受宠的程度远胜于后妃。正史影影绰绰,野史则言之凿凿,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份还是乳母,按规矩早该遣送出宫,若非跟皇帝有私情,单凭哺乳之恩,岂能屹立于宫中不倒?

举凡生性懦弱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有恋母情结。客氏妖媚好淫,风姿绰绰,她心机深重,又与皇帝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引诱年少无知的朱由校自然不在话下。

从客氏被遣送出宫的那一回,朱由校自述:“朕思客氏朝夕勤侍朕躬,未离左右,自出宫去,午膳至晚通未进用。暮夜至晓臆泣,痛心不止,安歇毋宁,朕头晕恍惚。以后还着时常进内侍奉,宽慰朕怀。”亦可得知,他对客氏的感情绝非报恩这么简单,其情状更似相思不舍,却和唐玄宗某次遣返杨贵妃之后的反应如出一辙。

史载张皇后容貌端丽,举止娴雅,选入宫中时被朱由校一眼看中,客氏和魏忠贤阻拦不及,自从张皇后位正中宫,客氏就如鲠在喉,势必除之而后快。

幸而昏聩的朱由校虽然专注于木艺创作,任由客魏二人把持朝政,对张皇后还是情深不渝,亦是因为有他护持,客魏二人才不敢过于明目张胆。饶是如此,客氏还是暗遣宫婢除掉张皇后腹中胎儿,假借捶背之机,暗下重手,使皇后流产,从此不育。

当时,偌大宫闱,腥风血雨不绝,达到历代宫斗的高潮。遭逢毒手的何止张皇后一人?举凡熹宗的后妃,无不身遭其害。裕妃以直烈忤客魏,被幽闭于冷宫中断绝饮食,活活饿死,死时尚怀有身孕;冯贵人被矫旨赐死;成妃曾用侍寝之机替其他被贬的妃子求情,招来客魏的忌恨,被幽闭在长春宫中断绝饮食,幸好她早有预料,平日先在檐瓦中藏有食物,虽免于一死,仍遭贬谪,至崇祯即位才恢复位号。

凄风苦雨中的坤宁宫,张皇后的中宫之位形同虚设,生活之窘迫令人难以相信,不啻冷宫。皇后的名位,不曾给她带来荣光,反而只有无处不在的危险。

客氏自知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在名位上和皇后相提并论,便一心想在别处找补回来。她每一次出宫返家,排场都极大,必要用顶级的规格,最煊赫的排场,盛服靓妆,燃沉香如雾,清尘净道不在话下。她要乘轿骑马,在紫禁城晃悠半圈,形同帝后出行。她招摇过市,一定要以这样的形式宣告示威,意在证明她才是紫禁城真正的女主人。与皇后一较高下之心,不言自明。

面对客氏的挑衅,可以想见张皇后是多么的屈辱和尴尬,对这年轻的女子,她又要有怎样的情商和定力,才能忍下不提。

张皇后知书达理,虽知丈夫不堪大任,但他毕竟是这朱家天下名正言顺的掌舵人,欲弃而不能,碍于客魏二人权势太盛,张皇后只能寻机劝谏,善加引导。某次,朱由检到她宫中来,张皇后正在看书,熹宗问她在看什么书,张皇后说是《史记·赵高传》,朱由检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人却不笨,听后沉默不语。

面对朱由校这样低能的丈夫,对妻子儿女接二连三夭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昏聩如斯,她还能指望谁?多年宫闱生活磨砺,惨遭客魏陷害之后,张皇后更为谨慎静定,平素避其锋芒,谨言慎行。能不与客魏发生冲突时,她隐忍不言。涉及国家大事,她却是慷慨激昂,寸步不让。她的争,不为自身,这是这个女人最让人激赏的地方。

一个女子,在遭受了多年的折磨之后,还能秉持信念,她的所作所为,不是狭隘的嫉妒,单纯的挟私报复。关键时刻坚持道义,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是我最敬重她的原因。有这样一位皇后在朱由校身边不离不弃,也是上天给朱明王朝留下的最后一丝薄面。

天启七年(1627年),熹宗病危,魏忠贤想继续把持朝政,用自己侄子的孩子冒充皇子继承皇位,逼迫张皇后胁从。张皇后毅然回绝说:“从命早晚是死,不从命早晚也是死,不从命而死,死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魏忠贤无奈,只好放弃这一计划。

在她的启发下,朱由校最终下定决心把皇位传给其弟信王——即后来的崇祯帝。朱由检害怕招来杀身之祸,竟不敢继位。

此时又是张皇后出面,说服信王继位。面对皇嫂的凛然大义,朱由检终于不再犹疑。当时情况危急,信王进宫时,张皇后暗中嘱托,不能吃皇宫里任何东西,水也不可以喝。崇祯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只吃自带的干粮。他们的谨慎,确保了客魏的奸计无法得逞。

崇祯即位之初励精图治,惩治客魏,铲除奸党,朝野振奋,天下称善。朱由检感念皇嫂恩德,对其礼遇有加,奉为懿安皇后。

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帝自缢煤山,张皇后亦自缢殉国。纵观这女子的一生,在生,不负于义;在死,不亏于节。她即使不为皇后,嫁作寻常人妻,也会是极明慧,极受人敬重的女子。

这看似悲剧的结局,我却是为她松一口气的。从此告别紫禁城,告别坤宁宫,告别那个令人无语的男人,告别那个糟糕透顶的时代,做一只真正的凤凰,涅槃重生,展翅高翔。

来生,如果有来生,就做一个自在被爱的女子,有一个心量相当,言谈相契的丈夫。不用身家显赫,不须功成名就,但会在思念时写信告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彼此安贫乐道,直至白发齐眉。

【肆】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慈宁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遥想那前朝,内廷的争斗,竟似是斜阳巷陌的流光一线,映着桃花人语,前半生烟水朦胧,风摧浪迭,到如今,独倚栏杆,回首月明处,那半生磋磨,思来浑如阶下春草,不过是渐行渐远渐无踪,竟有些淡看荣辱繁华的逍遥。

但我想,能走到这里安享晚年的人,大大小小也熬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躲过无数明枪暗箭,经过几次死里逃生。谁人不曾刻骨铭心,几经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