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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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盛衰(2)

这世上有许多顾念亡妻、深情耿耿的男子,留下许多悼亡的诗文,我读过诗经里的《绿衣》,读过潘岳,读过元稹,读过苏轼,读过贺铸,读过纳兰,但我读到弘历的这一首《戊辰大行皇后挽诗》时,依然不可避免地怆然欲泪。

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时,作感伤之言:“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他对李夫人再真的感情,亦不过是一个多情帝王对一位绝代佳人的怀想,而此时,弘历对孝贤的忆念,是一个丈夫对结发妻子的追忆,字里行间都是过往相处的点滴,无可取代,无可复制。

对弘历而言,曾经的柔情如许,都随逝者的肉身湮灭在浩瀚时光中,遍寻不回了。雕梁画栋斑驳了往事,烛光温暖着回忆,他所拥有的,只剩细节,孝贤所有的真善美,都只能留待回忆里反刍。内心的轨迹开始变得明显,他看见了她这一生对他的好:他看见她眉目淡淡,笑着为他献上亲手缝制的燧囊;他看见她容色倦倦,为照顾他的病体,多日衣不解带;他看见她以苍生为念,跪在佛前,虔诚祈愿,待得甘霖普降,终展笑颜;她与他同心同德,休戚与共;她对他,不离不弃,不怨不怒,至死不渝。

聪明如弘历,岂会不知?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爱他比她深,亦不会有人待他比她真。她倾尽了一生心血去爱他,情深不寿,所以心血耗尽,走在他前面。最温柔的最决绝。爱妻的猝逝,对一生顺遂的弘历而言,打击太大!他是太无力,太彷徨了!彻骨的内疚和遗憾,这锥心之痛,令一向沉稳自持的乾隆皇帝举止失措,几乎发狂。

是以,他不惜逾制,举行史无前例的国葬,要她死后极尽哀荣,他知此生未及与她留下子嗣,是以对皇后的家族极尽荣宠。

《清宫词》中以“外家恩泽古无伦”来形容。她对侄儿福康安视若亲生,以至于后来有小说家以此为契机,虚构故事,说那福康安是他的私生子……他如此固执地要留下属于亡妻的每一点气息和遗迹。那御舟“青雀舫”是她薨逝前所乘,存留了她最后的泪渍,见证了他们的生离死别。他不惜叫人凿开城门,动用万千人力,将其运进城内……那场举世无双的丧葬,他撇开内阁大臣的议定,径自降旨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贤”,此举在清代实无先例。

死亡最开始只是一颗种子,渐渐成为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思念的阴影覆盖了他的余生。

开始像是一切静止,而后是周而复始、剧烈不息的悲痛,使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懊郁的帝王开始迁怒于人。先是皇子,其后牵连到臣下,因觉皇长子、皇三子在皇后丧期不够悲痛,严厉申饬,明旨褫夺了他们的皇位继承权。言辞之严厉现在读来也觉惊悚。可想而知在当时,皇长子和皇三子是如何惶恐不安。孝贤皇后的薨逝,更直接导致了乾隆年间的宦海风波,大批官员因在皇后丧礼期内,因表现不能令皇帝满意而被治罪、赐死。仿佛,失去了贤妻的皇帝不再刻意维持自己明君的美名。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后梓宫移至观德殿,乾隆帝“感怀追旧,情不自禁,再成长律,以志哀悼”。

凤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温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因参生死俱归幻,毕竟恩情总是空。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生死归幻,恩情成空,他甚至不由自责,如果没有生下两位皇子,或许皇后就不会早逝了!在他的心中,爱妻的生命比能继承皇位的嫡子,更令他珍重。

可惜,死亡是如此强大,如此决绝,他在它面前全无抵抗之力,一败涂地。艳美浮生,抵不过白头韶华,他仰面的刹那,心神萧瑟,彻骨落寞,如紫禁城大雪纷扬落下。

那一刹那的孤苦,仿佛茫茫世间只剩他一人。纵然贵为人间帝王又如何?也挽不回爱女、爱子、爱妻的性命。

无常到来,连拖延一些时日都难。天子的权位,对公平而冷硬的死亡而言,可会有用?

衣香鬓影掩过了心底叹息,他在她死后深觉万事皆空,浮华如梦。虽顺时而行乐,忆去岁而难忘,终不能尽情尽兴。

尘缘倥偬,他待其他人,纵然恩爱也是收放自如,他在他们面前,唯我独尊,去留随意。唯独在她面前,放下了帝王的尊严,尽情宣泄内心的憾恨和对她的眷恋。在她面前,他是痛失爱妻的丈夫,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挚情之人。

每一年的良辰佳日,急管繁弦的热闹之中,被人间荣华所拥簇的帝王,总会在乐境之中,想到九泉之下的皇后。一次又一次来到长春宫,瞻仰着皇后的遗像和遗物。

宫殿寂静,帷帐空垂,春风既过,斯人不再,令人感伤的又岂止是岁月流逝,人之苍老,还有阴阳永诀,恩爱难继。

你知道么?我的期待很小,很小,不过是,能与你再见。

【肆】

他在她死后,观花望月,花开花谢、阴晴圆缺,无不牵动情肠;巡幸游历,时时处处,触景生情,都能忆起故人。

风景还似旧时温柔,四季流转间,终于明白,没有那个人并肩携手,从此后,看见的就是不一样的山河岁月。

他一面如此厌倦冰冷而无望的现实,恨不能长睡不醒,与爱妻梦中相见、相会,再续前缘;一面却屡屡自勉要达观,掌管好一个庞大的帝国,将大清基业推至鼎盛的程度。

与你分别后,我拖延不去,是因还有未尽的尘缘。康乾盛世在弘历的经营下达到顶峰,国土空前统一。西北,天山南北的叛乱被平息,清政府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对新疆全境的完全统治。在东北,康熙年间成功抵御了沙俄的入侵,双方划界而治,现今包括库页岛在内大片俄国领土都还在大清的版图内。北部,内蒙古和外蒙古依然是满洲王室的后院。西藏叛乱也被福康安等大将迅速平定。

此外,朝鲜、缅甸、越南等国,年年来朝、岁岁入贡。清朝人口也达到历史的某个高峰,呈现一派升平景象。

唯一的至深的遗憾是,这一切的尊荣和喜悦都来不及与你分享。也许,洗尽铅华的你并不在意吧?也因此,我的欢喜才会那么短浅,那么无谓。

红颜成枯骨,君自临天下。黄土掩埋的只是你的骨骸,那始终鲜活的部分,被我深藏在回忆里。

他从未视她故去。死,是多么令人痛彻心扉的字眼,多么绝望的事!对他而言,孝贤只是躲在他怀里安睡而已。她的气息仍伴随着他,在这宫中,在这活着的每一天……在这至为安宁的角落,沉默,深情凝视,她听得见他所有的诉说,理解他常人难辨的心意悲喜。每一年的生辰忌日,大年小节,弘历必亲临静安庄酹酒,从不相忘。

他对孝贤皇后,待之如生,每有重要行止和大事都特地到她灵前殷殷告知。他对她的思念,不止于在其丧满百日时所写的一篇情意深长的《述悲赋》,不止是御制诗中洋洋数百首的悼亡诗。他对她的思念,贯穿了此后的余生。

今生今世,今夕何夕?这人世的播迁要如何才能诉尽呢?你可知,生前恩不尽,别后事斯多?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六十大寿,前往皇后陵前酹酒,毫不掩饰自己的伤感,感慨道:“六旬我独庆,百世汝称贤。”纵然我长命百岁,青史称贤,你我名传后世又如何?你不在我身边,今生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

盛世的繁华背后,是我无以言表的苍凉。年复一年,枯树几度生出新花,岁月无声的流逝让人惊怕。时光困住了人,还不顾一切向前,回忆合着心跳一起,羽化成思念,在岁月的角落里闪着嶙峋微光,照亮前路,伴我走完余生漫漫。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春,时年80岁的皇帝,再往陵前,作诗云: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这诗感伤中稍带欣慰,他对九泉之下的妻子说,我与你阴阳相隔,无法把这么多年的经历与苦楚一下子都告诉你。想起当年与你度过的一个个冬夏日夜是多么美好,唯一能够安慰的是,和你相会地下的愿望再过不到二十年就能实现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亲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仍是余情未了,悲切难言: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你先我而去,剩我一个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欢愉可言?)最后一次到爱妻陵前,是嘉庆元年三月初九日,是乾隆帝带着新即位的嘉庆皇帝一起去的。这年他已86岁,与孝贤皇后阴阳相隔48年。

望着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树,乾隆帝写下了这样伤感的诗句: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已贵为太上皇的弘历自注:孝贤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虚,不堪追忆!时光一泻四十八年,多少悲喜都悠悠,唯有思念在孤独里固执地不可遏止地生长着……

放不下吗?偕老愿虚……他一生自诩文治武功,自号“十全老人”,人世间哪有真正的十全十美?他对世人呈现华美幻象,拼命维系着帝王的尊严,可午夜梦回时呢?那一抹肝肠寸断,如何自释?踏碎这一场盛世烟花,跋涉一生,回忆尽头,不过是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

今生结束,轮回无边,夫复何言?

【伍】

若以康乾盛世为界,大清的帝业逐渐从巅峰步向衰亡。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到达顶峰之后,再往前走的路必然只能向下。

从鼎盛的高度滑坠下来,这坠落的力度是早已设定的,冥冥中重复无数次的轮回,盛衰荣枯,非人力、信念所能改变挽回。

时间是沙漏,无论你怎么放置,它总是流逝。可我站在这里,仍是不由自主地怅然啊!怅然!仿佛看见紫禁城在眼前坍塌……奄奄一息的它发出微弱而清晰的质询——为什么历史的面目千变万化,它的躯壳千变万化,可它的骨骼却那么坚硬,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历史血脉奔涌的方向,永远是百川纳海,是什么造就了千变万化的世事,又是什么造就了这世事背后的殊途同归?是什么因缘形成宿命,让人无从更改,无法躲避?一个个朝代经过,史书一页页翻过,指尖犹带沧桑气味。我们可以由一个朝代摸索、了知另一个朝代诞生、发展、变化、衰败、覆亡的规律,亦可以从一个人身上了知更多人的荣、辱、盛、衰的经历。

人和人之间,总是这般面目相似,事与事之间,总是有迹可寻。面对这座承载了太多细节和往事,世世代代波诡云谲、悲喜莫辩的故城,我实在难以用过于言情、舒缓、华美的笔调来描述其间发生的人和事。那种不符合史实的臆想、调侃、抒情不符合我对它的认知。

我目光所视,依旧是坤宁宫。冷眼看过了几世别离,情缘浮沉,它似是尘世浮舟,引渡有缘。

有些人一开始就注定抵达那里,开始自己的命途,而另一些人,却幻梦成空,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

以孝贤一人为镜,阅尽荣华,阅遍悲欢,位正中宫的皇后们,她们一生的经历,总有轨迹可寻。屹立在繁华顶端,不过是从一场孤独走向另一场孤独,要恨,只能恨造化弄人。

孝贤殁后,后位空悬。乾隆皇帝失意落寞,性格日渐暴戾,后宫事务繁冗,于情于理都必须册立新后。

当时后宫之中最具竞争力的是纯贵妃苏氏和娴贵妃那拉氏。而纯贵妃苏氏的分位,还居于娴贵妃之前。苏氏虽然早已被抬旗,但毕竟是汉女,孝宪圣皇太后为保大清皇统纯正,力主册立那拉氏为后。

乾隆亦知自己立嫡子为皇储之心人尽皆知,此时的娴贵妃那拉氏膝下无子,而纯贵妃苏氏育有二子,皇三子和皇六子,皇三子永璋虽在孝贤皇后丧仪期间被严厉申饬,排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但苏氏还有皇六子永瑢。

若立苏氏为后,永瑢就势必成为嫡子,这显然违背乾隆感情上的意愿。其次,为皇权内部的稳固考虑,若立苏氏为后,日后引起诸子之间皇位争斗的可能性和满汉大臣之间党争的波荡要比立那拉氏更甚。因此他几番思量,最终择定无子的那拉氏为后。尽管如此,对先皇后钟情不忘的皇帝,不愿立刻册立新后。在他心中,皇后只属于孝贤一人。事母至孝的乾隆既不愿违背母亲的意愿,又不愿在皇后大丧期间册立新后,索性采取了拖延政策,在对外的诏书里也流露出抵触情绪,自称是奉皇太后懿旨册立娴贵妃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务。

后来,在皇太后的屡次施压之下,时越三年,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才正式将那拉氏立为第二任皇后。

虽然乾隆身为皇子时,那拉氏已是他的庶福晋,但她一直不是很受宠,且不论与死生契阔的孝贤皇后比,就是跟后来的高氏、苏氏、金氏、魏佳氏比,受宠程度也是远远不及,直到正位中宫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屈指算来,那拉氏从登上后位到含恨而终,一共17年,不算太短浅的光阴。她和他之间,不是没有令人留恋的温存时光。至少在正位中宫起初的五六年间,那拉氏与乾隆关系不错。一直未有子嗣的她,在这段时间有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皇十二子、皇五女、皇十三子,长成者,唯皇十二子一人。

后来,永璂因母妃那拉氏的缘故,失爱于乾隆,24岁即郁郁而终。身为皇子,生前死后都未受册封,可见乾隆对这个儿子的冷落。

一世慢缓,亦如白驹过隙。这美满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胜景不再。展眼望去,那拉氏一生崎岖,写满失意。与之前的冷落相比,登上皇后宝座,才是她一生悲剧的真正开始。

紫禁城的残酷在于,不是你登临高位就能获得恒久的恩爱,亦不是你心如止水,甘于隐没,就能换来苟且安稳。更为残酷的是,外朝的臣子们还可以辞官而去,内廷的妃嫔们却连下堂求去的资格都没有。

入得那道宫门,就被生生剥夺了自主权,没有要求的权利,只剩等待的义务。

生命陷落在紫禁城,在限定的街巷内行走,或徐或疾,终点都是一样。剩下的选择,无非是怎样在四面宫墙内熬过漫长的一生。渴望爱和温暖,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可这里的恩爱注定短浅,温柔也经不起打量。在这个地方,谋生或谋爱,无疑是提着露水做灯笼,偏偏有无数人的命运与之捆绑在一起。那拉氏一生的命运转折与孝贤皇后密不可分。她因皇后薨逝,机缘巧合被立为新后,亦因终身无法逾越乾隆与孝贤之间的情分而落寞失意,终至被乾隆厌弃,下场凄凉。站在那拉氏的角度,其实是进退两难,动静皆不宜。继皇后是非常吃力不讨好的身份。不作为,有负皇后的身份职责,难免被人指摘,视之懦弱无能;作为,一言一行又会不可避免地被众人拿来和先皇后作比(最要紧的是,乾隆心中时时有此念,并常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若后宫仍是孝贤主事,以她宽仁公允的性格,必不会苛待那拉氏。即便换一个人为后,那拉氏只要不存过分的争宠之心,以她的资历,尽可以湮没在乾隆的如花美眷中,安度流年。可命运偏偏安排她登上后位,当她成为皇后,她才逐渐体味到母仪天下的繁难和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