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史家如何论述,客观地讲,洋务派的兴起和所做的诸般努力,确实推动了古老帝国近代化的历程。若在当时,奕訢权欲熏心,掀起夺位风波,当时中国所面对的困境当是更不堪设想。
坊间流传,奕訢与慈禧之间,似有情似无情。便真有此意,亦是引而不发,这一缕似有若无的情愫,终是辅助她珠帘御座,成了万乘之君。宫墙内外,这点缱绻情思,终泯于皓皓冷月中。
忆昔宫灯夹道,玉辇清游,何等逍遥。今日关河冷落,先祖百余年苦心经营,千门万户,琼楼金阙的宫苑,大半毁于劫火。
这等性命攸关,生死存亡的关口,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便如当年孝庄对多尔衮熄了心,慈禧亦对奕訢绝了念。
紫禁城这座心灵围城,困住了太多人。爱与憎,欲与孽,轮番厮杀;斗争与妥协,永无止境。他们熬过春夏秋冬,用尽心机去生存。
“寒如明月冷如霜,生死杀伐早寻常。皇恩今朝纵断尽,不话凄凉话天凉。”最遥远的最不可能,既然一生注定要在红墙中终老。她所能仰望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触手可及的皇位。
慈禧守寡时只有27岁,却品尝到风烛残年的滋味,忘情弃爱,这伴随余生的寂寞,只有靠权势来填满。
曾经天真的眼神来不及记认,逃不开命运的齿轮。一朝坚定了心念,斩断情感束缚。慈禧的果断决绝非他所能意料,心机谋略竟也是他不及。她羽翼渐成,他渐渐落了下风,权柄与锐气渐失。
奕訢一生之中,几次距离皇权仅一步之遥,又四遭罢黜,数十年间起落不定。他整顿吏治,改组军机处,支持左宗棠收复新疆,主持涉外事务,重用汉臣,兴办洋务,近代的军事工业、教育、铁路、电报、机器制造业,几乎都是在他的操持下创建。他几次欲力挽狂澜,又数度无功而返。春去秋来,赋闲十年,恭亲王深居简出,做了闲散亲王,却也眼明心亮,深明关窍。就像人必须接受衰老的现实一样,他必须接纳的现实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纵有万丈雄心又如何?这江山社稷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他的锐气已随风而去。
时代发展看似纷乱,冥冥中自有定数,非一己之力所能挽回。曾经年轻气盛,翻手为云覆手雨,他们都以为做得了自己的主,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算天算地,算漏了天意。到头来,他们都做不了时代的主。
到老来,回望来路,一路播迁。梧桐夜雨寒蝉泣,偶尔,他会不会临风感怀,想起古人曾言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一世磋磨沉浮,手足之情,君臣之义,宠辱恩怨,爱恨悲怨,得意失意,都付与无常,将来祸福难料,家国大业也交予后来人。转眼到了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这一年,晚清名重一时、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恭亲王奕訢撒手尘寰,辞世而去。前朝旧事,浮光掠影。在他身后,另一场大的政治风云“戊戌变法”正在酝酿……命如星辰,有人黯淡有人炽烈,所有悲欢离合,前尘旧憾,不过赢得楼船画舫间的几声叹息。
【伍】
她与他的故事,明明生死相许独一无二,偏偏形容惨淡容易叫人遗忘。人们所乐道的爱情故事里,光绪和珍妃,始终不是生死相许的范本。
那是否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绝对强势的敌手——慈禧。晚清的一段逸史,是属于慈禧的时代。善与恶,好与坏,风光败落,生杀予夺,一切凭她翻云覆雨。慈禧过于强大,反衬出光绪的渺小,强势到光绪落败已成必然,而聪明伶俐胸有抱负的珍妃在她面前只是乳臭未干、过早开始张牙舞爪的小女人。
失败的戊戌变法暴露了光绪性格上的弱点和政治上的无能,而国难当头,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的大乱又足以使人有理由不过多地关注一段爱情,是国家的败退、他们自身的失败削弱了爱情的魅力,人们会不自觉地忘却他们的生死相许。
人们习惯对弱者抱以同情,却依赖强者来作出判断。那些会被永远记取的失败,失败者都是强者而非弱者。譬如霸王之于垓下,项羽始终是个强者。人们对强者的失败念念不忘,却将弱者的失败视作理所当然。
在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版本里,我们看见的都是一个阴险狠毒的老妖婆处心积虑地对付一对真心相爱的有志青年,扼杀他们纯洁高贵的爱情,以至于女的投井而死,男的郁郁而终。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不代表过程也是这样。众所周知,慈禧安排光绪择定自己的侄女为皇后。光绪原先中意的第一女主角德馨因为才色过于出众而被慈禧直接pass出局。不料间接成就了光绪与珍妃这一对爱侣。
虽然受当时照相技术和器材等客观条件所限,但隆裕生得不好确是事实,马脸,遗传到的全是叶赫那拉氏的劣等基因。若她有慈禧当年容色之一二,性格再机敏可人一些,恐怕光绪也不会对她冷淡如陌路。
我每次看到光绪后妃图都有为光绪一哭的冲动,放眼望去,满宫皆是精怪。这些人当中唯有珍妃面目周正,虽然离绝代佳人尚远,起码不那么令人绝望。圆圆的脸婴儿肥未退,柔和的眼眉,团团的喜气。
在对待光绪婚姻的问题上,慈禧充分显示了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嚣张,生生塞给他一个隆裕,摆明了欺负人,简直断定了她给他一个什么货色他都得收着,谁叫他的皇位是她给的?
光绪果然不敢有异议,转而将情感投射到看起来恬美可人的珍妃身上。在感情上,光绪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13岁的少女初入宫禁,即晋位为嫔,不久又册封为妃,居于景仁宫中,独得帝宠。身边有姐姐做伴,她未必有多惶惶悲戚。与谨小慎微的姐姐和木讷不招人待见的皇后隆裕比,她的后宫生活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八旗家的小姐,只要生得周全,多半是有入宫的可能的。与一般满洲贵族小姐不同,珍妃自幼随伯父长善生长于广州,长善予以她们姐妹良好的教育。当时广州是全国的口岸城市,比之北京,肯定更开放更具商业活力,珍妃性格开朗,与此地蓬勃开放的风气正相宜。进得宫来亦比长居京城的姑娘显得聪明伶俐。珍妃的出现,对一直郁郁寡欢的光绪而言是振奋的。这年轻貌美的少女的活泼气息,如同夏日闷热午后的一场清雨,雨后有清甜的果木香,呼吸起来亦有畅快喜意。从来皇帝是无从恋爱的,而他格外处境尴尬,虽位居九五,实质上寄人篱下,比旁人更孤独,更心事重重。唯独同她一起,他可以放松笑闹,展颜一笑。她那些当时看上去时髦的、不合时宜的爱好又使得向往西方文明的皇帝同她志趣一致,如同知己。
他知道她与身边的其他人不同,她是专注忠诚于他的,以一个纯情女子勃勃的青春来供奉他,仰慕他。她茂盛的情意使得他暗淡孤寒的生活得以显现生机。
她也确实是爱他的,稚气的她有理由相信良人如天,更何况良人是九五之尊。她与他都对美好未来有向往,在那个遥远的将来,只有果敢有为、抱负得展的皇帝,没有一手遮天、老而不死的慈禧,甚至连那面目可憎的隆裕也被废黜。
一旦变法成功,效法于西方,他们是有可能这样做的,这时候珍妃将成为大清皇帝唯一的皇后,名正言顺不离不弃的妻子。就连被囚于冷宫禁苑时,也是指望光绪奋发图强、夫妻团聚的念头在支撑着她。
她不知天外有天。初入宫时,慈禧对她尚算不坏,有时也教她写字,赐福于王公大臣。因为慈禧也喜欢伶俐人,但后来慈禧发现她锋芒毕露,不单是对皇后,隐隐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感。由此罅隙日深。
珍妃与光绪的战线同盟结得太过明显,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正受着老女人的压制却敢怒不敢言,年轻女人对老女人天然的厌恶和不屑促使她反抗慈禧的方式比光绪更直接更激烈。
人们对珍妃的赞赏其实过誉了,她并不是什么勇于反抗黑暗统治的女中豪杰,只是爱情使得她兴起要为将来扫除障碍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只有与慈禧对抗到底,直至击败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护她的男人,可惜她选错了对手。不是她不够机警不够聪明不够勇敢,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无法撼动的。
悲观一点想,慈禧是没落王朝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余孽,身挟悍勇,势不可当。她霸绝天下,所有人都成为她的陪衬。
老谋深算的慈禧比谁看得都清楚。所有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连老奸巨猾的权臣悍将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慑服于她,何况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绪?她当初喜珍妃是因为珍妃像自己,她后来不喜珍妃亦是因为珍妃像自己。
珍妃也好弄权,恃宠卖官鬻爵,为光绪网罗亲信。她的深明大义只限于支持光绪,她并不是忧国忧民,也无多少深谋远虑,她只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为她来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绪之前,光绪熬油似的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出头,珍妃会不会成为类似慈禧的奸妃实在难以定论。以光绪那不顶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对珍妃的专宠,珍妃干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珍妃招了慈禧的忌。慈禧岂会允许这一切的发生。她绝不冒险,所以在小小萌芽时就斩草除根,杀珍妃的心早已有之。直至1900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出逃之前,下令将幽闭于宁寿宫景祺阁后的一座冷宫废院里两年的珍妃唤出,沉井。
据说,珍妃死前仍顶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时高呼:“皇上,来世再报恩了!”这一声呼催人泪下。没有最后的诀别,不问可知,她心有多么凄厉不甘!
孑然分手、被迫离散是所有爱情悲剧的节点。格外使人欷歔的是皇帝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妃,正如强者难逃失败的宿命。
他们是真的生死相许。也因此在被命运颠覆时,凄惶更甚于普通人。《瀛台泣血记》里所写的,光绪在珍妃死后越发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对珍妃旧物——一顶帐子思忆旧人。
宁愿她是被赐鸩毒或是悬梁自尽,他总能抱住她一点点冷却的尸身,将她的血肉揉进身体,将同她一起的记忆化进余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过他现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过早的被迫失去滤去了将来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转而造就了永恒的怀念。他怀念她,有一点点稚气的她;护着他,跟整个宫廷作对。她给他的保护那么小,却那么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拥有的全部。无端想起乔峰对阿朱,那个永远也践不了的约,塞上牛羊空许约……于他,也是一样。当年,她曾与他笑言:“皇上,不如我们效法明治天皇扮作学子,游学欧洲……”她对未来总有新鲜刺激的想法,鼓舞着他。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
她死去时,他不在现场,亦感同身受,知那一声凄呼如孤雁哀鸣。因为,离开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贞顺门内的那口小井,我去看过。圆圆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难,我觉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没窒息的瞬间,她可曾忆起短暂华年中与他共度的时光?那是身处这孤冷坟墓中仅余的暖身之物,她对他所有澎湃的爱意都随肉身一起没入井底,如种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轮回重生。
如那激扬的必将沉淀,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将被洗掠一空,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