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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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余情残心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境清寒,其人却是好学上进,现在卓有成就。听说我要写黄仲则时,就很高兴地对我说:“我也很喜欢他,我还私下里做了《两当轩集》的评注,只是现在太忙,恐怕不能做下去了。”言下不无惋惜之意。

隔了几天发来邮件给我看,我见他第一首选的就是《客中清明》,恍惚有所悟,心下不免凄然。有时候一个人心里的遗憾,并不会随着功成名就淡去,有些隐痛,比如亲人亡故,不及尽孝之苦,并不是那么容易释然。

仲则的诗,对那些还来不及有什么人生经历的年轻人来说,或许不如纳兰词令人一见倾心。但对人近中年、感怀世事的人而言,却是正正切中要害,一见即难忘怀。

新火依微出远村,天涯时节独开樽。

故乡陌上多车马,是处坟头有子孙。

柳带缄来沾别泪,石泉梦后怆吟魂。

此间我亦思家苦,绕郭青山似白门。

——《客中清明》

这首《客中清明》作于乾隆三十四年清明,时仲则漂泊在外,不能归祭,时至清明,结合自身经历,难免感触丛生,所以有这首味清字简、哀怨自成的诗出现。

不知是古人对于生死的思考比今人透彻,还是不如今人透彻,他们对于生命的态度产生的思索、信念,以及又由此间生出的“礼”——种种类似宗教仪轨的仪式,总叫我们这些肤浅的现代人羡慕兼汗颜。

祭祀之事,有其区别——祭是对先人的礼敬,对亲情的延续,是传承历史的自觉;祀是郊望山川河泽的恩感,是生于天地、行于天下的平然礼意。

在思时之敬、慎终追远之心越发淡薄,丰饶礼俗被淡忘的今朝,很多人以另一种形式飘零在外。当城市侵吞了乡村,连故土和祖坟都不知从何寻觅,文学素养的丧失让我们言辞寡淡,不能如古人顺畅精深地表达出自己的哀思。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处境又何尝从容?读书时,总说要做未来的主人,到后来纷纷成了生活的奴隶。出逃乡村,流放于城市,这其间的差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有些话,不是欲说还休,是压抑太多,丧失了表达能力,不知从何说起。一张口,只感觉到由心灵到嘴唇的麻木,只剩灵魂还不肯彻底死灭,尚存一念之哀,所以时不时会痛上一痛,悲从中来。

这首诗格外能够打动我的原因,大约是因为了解了仲则身世之后,产生了很强的代入感,格外能够体会他心境的缘故。

仲则的童年几乎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黄仲则生于江苏高淳,四岁时,父亲黄之琰抱病而亡。七岁随祖父归武进,八年之后,祖父黄大乐因病过世。翌年,祖母也去世了。再过三年,唯一的兄长黄庚龄也早逝了。原本一家三代人,清贫和美,如今只剩寡母带着仲则相依为命,苦苦支撑。

黄家家境的艰窘程度,大约比中年以后的杜甫好不了多少。在这种环境下仍不辍学业,仲则的母亲屠氏功不可没。

她这样的女性总让我想起历史上那些隐却了名姓、只剩代号的贤母。她们自觉地、默默地,用女性的坚忍承担起生活的重压。早期的诗歌里,很多描绘赞美女性劳作的诗歌。尤其是乱时,当男人征戍在外的时候,女性的作用就凸显了。纺织、种植,既维系家庭生产,又要支持国家建设,纳税纳粮、捐款捐物。

中国人讲不废耕读,男人们寒窗苦读,假如没有女人们不计回报的坚持和付出,大约多少都是要废一点的。

仲则自幼体弱多病,或许还患有肺结核这种在当时很难医治的顽疾。家业凋零,无权无势,必须依靠个人奋斗来出人头地。他的父亲在世时功名未就,光耀门楣的重任全在他一人身上。实事求是地说,纵然不为自己,他也要为母亲博一个安稳晚年,这已经不是功利心重,而是孝义了。偏他又是这样多愁多病身,天生的诗人气质,个性狷介,要在这世上安稳度日,更是难上难。

从十九岁首次应乡试失利之后,连续三年赴试他都没能考中。写这首诗时,这一年的乡试还没开始。仲则还不知道这一次的结果又是名落孙山——这只是第二次的失败,在此之后还有很多令人挫败的事情等着他去面对。

大约人在失意时,更容易感怀人事些,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好辰光,纵是遇着清明,入眼的也是郊游踏青的繁华欢悦,似仲则这般屡遭亲人亡故的断肠人,漂泊在外,又赶上清明这样的节日,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难免伤情多于欢愉。

仲则另有一首《春兴》——

夜来风雨梦难成,是处溪头听卖饧。

怪底桃花半零落,江村明日是清明。

风雨落花梦难成,读之可见他的落寞心思。

清明时当仲春,这个节气的名字立意就在于提醒人,万物洁净,立心清明,更借清明之思提醒人生时短暂,当有所作为。

古时的清明节习俗丰富多彩,除了禁火吃冷食、扫墓祭祖,还有踏青郊游、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打马球、插柳、射柳、蚕花会等等。这个节日之所以让人一言难尽,悲喜交集,是因为它既有祭扫新坟的心酸悲痛,又有春暖花开、万物生长的喜悦,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就开始于陌上相逢的回眸一瞥中……宋人有一首诗:“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这是生机勃勃欢愉的一派。另有:“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这是萧瑟苦寒的一派。

而仲则此诗更近于唐人气调,试看宋之问的《途中寒食》:“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都是羁旅之作,细读之,当可发现两首诗气脉相接、情怀共通之处。

仲则所言“柳带缄来沾别泪,石泉梦后怆吟魂”,颇得日本茶道所推崇的“物哀”之伤、“余情”之美、“残心”之妙。

物哀,不仅仅是伤悼物的伤损,而是将关注的心放在对终将变迁的事物的怜惜上。余情,并非所剩无几的感情,而是持有绵绵不绝的情意。残心,不是无望枯寂的心,是接受不完美,心领神会,是即使物尽人空,幡然回望时依然持有的眷爱之心。

马上年华似掷梭,雨颠风驶奈愁何。

三分花事二分去,九十春光六十过。

几阵箫声山店远,一鞭柳色酒旗多。

压鞍诗思何能遣,半为怀人感逝波。

——《三月一日道中偶成》

比起《客中清明》,我更喜欢《三月一日道中偶成》。这首诗更像是前一首的延续和深入,感慨年华易逝,情绪上非常妥帖到位,亦很见得出仲则七律的功力。以数字成对是仲则的特色,前文有提到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其经典名句。

花事,春光,诗酒风流,生命中诸般美好、令人忧伤的事都是不可留的,观照到无常无所不在,死亡如影随形,悟到了这层而能积极地活着,就不是悲观,而是达观了。

《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三位一体,三者合一才是时间。我们始终处在时间的洪流中,难以逃脱。

我们经常人为地截断时间,试图挽留、拥有更多。回忆过去,留恋现在,恐惧未来,都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

“半为怀人感逝波”,要多痛彻才能体悟到:世事怎可能不变?死亡怎可能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