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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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倦眼繁华

玉露零阶叶飘井,巢燕差池去无影。

别路三千紫塞长,秋风一夜乌衣冷。

可怜欲别更徘徊,暮气繁华眼倦开。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

珠帘十二斜阳下,凄凉几阅流红卸。

昔日抛花散绮筵,此时掠草辞歌榭。

海国回头雾百重,可应魂恋旧房栊。

玉京臂冷红丝断,神女钗归锦合空。

亦有江南未归客,年年社日曾相识。

故家子弟半飘零,芦花满地头俱白。

朱雀航边伴侣稀,郁金堂上故巢非。

抛残一样新团扇,辛苦三春旧舞衣。

感恩几辈同关盼,忍待明年更相见。

一任泥抛落月梁,那堪门掩无人院。

伯劳东去雁南来,百遍相呼誓不回。

天空自有低飞处,不是同心莫浪猜。

——《归燕曲》

我忘了什么时候爱上这首《归燕曲》。里面有我极爱的几句:“别路三千紫塞长,秋风一夜乌衣冷。可怜欲别更徘徊,暮气繁华眼倦开。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写燕别紫塞,辗转南回,却见故居零落,繁华成尘。

黄仲则的诗,有种让人骨头发冷的美。

大约那年还在看张爱玲,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看她笔下的香港。战乱中流离的孤岛,真有暮气繁华眼倦开的况味。初至香港的葛薇龙似依人而居的燕子。而后她被姑母利用做交际道具,与乔琪乔之间若即若离、戏假情真的暧昧,确然有“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之憾。

即便后来读到《赤地之恋》,在文中劈面读到这两句,亦没有最初油然升起的感觉强烈。

一个时代说起来似乎绵长,真要是起了变化,一转身,一过眼也就截然不同了。依附在他人身上的心事,托付于别人的指望,最终都会消磨成灰,轻轻消散。

这首《归燕曲》以归燕起兴,写人世之繁华离散;华美凌厉,似箭穿心。黄仲则的乐府歌行,华采俊逸似太白,用典周密似子美,绮丽深婉似义山,凄冷哀残似长吉,亦秀亦豪,摇荡性灵。能将诸般风情熔铸一体,不损自己的性情,实在难得。

古人对燕的感情深于今人,开蒙时便念“来鸿对去燕”,牢记于心,生活中又见燕衔泥筑巢,穿帘绕梁,呢喃低语。如此日日相见,与今日之城市楼高无梁,乡村僻落荒芜,情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古人的诗文中,人与燕是相知。人有信,燕有期。燕看着一座宅子里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还,从心意青青走到白发苍苍。看一个家庭,偌大家族的兴衰聚散。一年一度,燕的往还,暗喻时节变换,燕去巢空,燕来楼空,暗示人事已非。

“珠帘十二斜阳下,凄凉几阅流红卸。昔日抛花散绮筵,此时掠草辞歌榭。海国回头雾百重,可应魂恋旧房栊。玉京臂冷红丝断,神女钗归锦合空。”其语何其凝炼,其境何其冷艳?不期然有《长恨歌》中三郎与玉环别后的情思。

燕语呢喃,叹庭草青青,人事苍苍。华堂筵冷,楼台易主,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呵,注定无处告别。

当绮筵散,歌楼寂,舞榭空,南归的燕子尚不忍见此凄凉,人又将如何思量?

当金乌冷,红丝断,人未还;当芦花白,少年老,红颜残;当风流云散,岁月蒙尘——那些心意徘徊的人,要到何处去祭奠往昔?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耽于回忆又如何?旧日之美如雪花融化在指尖,只剩悲伤是真实的。

没有一个句子能准确抵达悲伤。早知结局已定,但我其实多年来,仍未参透聚散因缘,还不能释然,放下对你的眷恋。

读这首诗像是在看一部怀旧主题的电影,听一个人慢慢道来,一个封缄已久的故事。

仲则像一个手法精深、寓意深刻的导演,他令颓废沉潜销魂,令忧郁锋利如刃。他能把残缺变成美,调动起人心中细微、珍贵的感受。他用文字营造画面,驾轻就熟地引导内心意象,破除了现实世界既有的法则和界限。

从归燕的角度切入,让诗人的思索更显举重若轻、新奇空灵。燕所依附的,是现实中的楼台,纵然易主荒芜,亦有遗迹可凭吊,人所奢望的,却是心中的海市蜃楼。对镜观花,近水捞月,梦中寻梦,终于免不了心事成灰,无迹可寻。

除却人情之外,仲则描述世事凋残亦分外惹人唏嘘。他将自己化作那高傲念旧的燕子,看似冷眼旁观,实则满蕴深情,叹三春歌尽,舞衣团扇抛残,惜同心人少,天涯飘零孤飞。哪一笔,不是他的独白?

我再读此诗亦是惹泪。蓦然想起,《地藏经》有云:“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庆幸读过佛经,尚可自释一二,但仍有痴心一点。假如坏空在所难免,一切尘劫难逃,不知你我,会在哪一劫重逢?

我终是不能安慰仲则,那思忆再长,穿透了昼夜,也刺不破光阴。他心底的重重悲,始终不曾卸下,华美亦只是表象,底蕴仍是苍凉。

除却《归燕曲》以燕自喻之外,他还作过一首《春燕》——画梁仍在故巢倾,谁遣依人又此行?

日暮庭空飞不去,闲花于我旧关情。

很多人,生命的底色都是苍凉的。相信的,是后会有期;等来的,却是后会无期。

最末两句颇值得一提:“天空自有低飞处,不是同心莫浪猜。”反用《史记·陈涉世家》的典故。陈胜贫时躬耕垄上,曾叹:“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仲则反用其意,谓自己甘做燕雀低飞,只有同道同心的人才能理解,有志高飞之士就不必费力理解了。此语可解作他甘心将心力放在作诗上,即使不合时宜,亦无意经营仕途人情,并非真的志向低微。

仲则的歌行还有很多可圈可点的佳作,譬如《焦节妇行》、《苦暑行》、《悲来行》、《圈虎行》等。这些感遇诗的个人色彩要浓重于《归燕曲》、《长风沙行》、《春风怨》,观照现实亦更深刻,因而历来为评家所重。

他写个人际遇,感慨时事,兴寄深沉之时,不免心意瑟缩,有时读来让人消沉。写爱情的层面,却有唐人的天然流丽,情致天成。

一如彼时人的勇猛、慷慨、决绝,欢喜哀伤都动人心魄,纵情浪荡也天经地义,嫉妒怨毒都美不胜收。

假若沉沦是不可免的,就请沉沦得凄美;如果心碎是不可免的,那么干脆碎到重生。

好的文字常如刺客随身携带的薄刃,一旦入目就必要留下致命的伤口,仲则的诗也是这样。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还有一层深意:想古往今来,神州陆沉、家国板荡之际的那些士人,看朝代兴替,想此身如寄,怕也是这般心意。

都爱说世事如过眼云烟,却都不忍道破,将浮沉聚散看成云烟过眼,谈何容易?

我爱他写的情诗,然而,再怎么读,仲则都不是只耽于情爱的诗人。如果只思情爱,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他一方面放不下对功名的向往和追求,一方面始终在反省,拒绝、抵抗更大功名的诱惑。这是士人普遍而隐晦的心理。

他说“人间无数闲哀乐,若问春风总得知”,是能够以小见大、举轻若重的,看似写春花秋月,实则写春华秋实,照见的是代代相承的悲。悲的是他自己,悯的却是天下穷途同命之人。

苦痛的人生诚然不值得推广,但确然会更真切可感。真正的美不仅是美好,还要真实——这是黄仲则至为可贵和值得探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