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已经来不及为真相感到震惊了。验尸报告证明他被害的时候,肺部里面有海水。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现在我想知道实情,而且我还要知道为什么。我想在埃斯科巴赶来之前就知道这一切,因为我不想丢掉我的执照。
作为伊夫林:
他那张充满讥笑的铁青的脸向你的脸逼近。你心里乱成一团,恐惧使你目瞪口呆,你拼命控制着自己。
伊夫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是最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吉提斯
住口!
作为吉提斯:
失去控制,伸出双手,抓住她,用手指头紧紧地扣住她,令她因疼痛而缩成一团。可是,她眼中露出的震惊和痛苦的神情令你顿生怜意。一道鸿沟裂开。对她的感情与此刻的愤怒之情互相交织挣扎。你松开双手。“她痛苦极了。别这样,伙计。她并不是那种冷血杀手。谁都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给她一次机会吧。一点一点地给她指出来,让她说出实情就是了。”
吉提斯
我也不再为难你了。你当时妒火中烧,你们打了起来,他摔倒了,碰着了脑袋……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过他的女孩是目击证人。所以,你不得不堵住她的嘴。你没有胆量伤害她,不过你有足够的钱堵住她的嘴。是不是?
作为伊夫林:
鸿沟轰的一声闭合,带着一个可怕的意义:“我的上帝,他认为是我干的!”
伊夫林
不是!
作为吉提斯,听见了她斩钉截铁的回答:
“好。看来她终于要讲真话了。”渐趋冷静。“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吉提斯
她是谁?你别再跟我胡扯说她是你的什么妹妹,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妹妹。
作为伊夫林:
这一晴天霹雳般的震惊把你劈成两半:“他想知道她是谁……上帝呀,快救救我。”这个多年来的沉重秘密几乎把你压垮。你已经毫无退路。“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就会去叫警察,可是,如果我跟他说了……”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向吉提斯倾诉了。
伊夫林
我告诉你……我把实情全告诉你。
作为吉提斯:
自信。专注。“她终于开口了。”
吉提斯
好。她叫什么名字?
作为伊夫林:
“她的名字……上帝呀,她的名字……”
伊夫林
……凯瑟琳。
吉提斯
她姓什么?
作为伊夫林:
强打精神,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全说出来。看他能不能承受……看我能不能承受……”
伊夫林
她是我女儿。
回到吉提斯的主观视点,终于撬开她的嘴令其坦白交代的期望突然爆炸:
“又是他妈的谎言!”
吉提斯抡开巴掌,一记耳光打得她满脸绯红。
作为伊夫林:
火辣辣的疼痛。麻木。一辈子的负罪感几乎令你瘫痪。
吉提斯
我要你说真话。
她被动地站着,准备迎接第二记耳光。
伊夫林
她是我妹妹……
作为吉提斯:
又是一记耳光……
伊夫林
……她是我女儿……
作为伊夫林:
感觉一片空白,只想由它去了。
作为吉提斯:
……又打了她一记耳光,看见了她的眼泪……
伊夫林
……是我妹妹……
……更加沉重的耳光……
伊夫林
……是我妹妹,是我女儿……
……反手一记耳光,抓住她,把她扔到沙发上。
吉提斯
我说要你讲真话。
作为伊夫林:
刚开始,他对你的攻击似乎相隔千里之遥,但砰的一声被扔到沙发上时,你突然惊醒,回到了现实。你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你从未向任何人吐露的话:
伊夫林
她是我妹妹,也是我女儿。
作为吉提斯:
晴天霹雳般的鸿沟!你惊呆了。随着鸿沟慢慢闭合,你的愤怒渐渐消退。你试图吸收她的话后面隐含的可怕含义。
卡恩突然噔噔噔地跑下楼梯。
作为卡恩:
准备出手保护她。
作为伊夫林,突然想起:
“凯瑟琳!我的天哪!她是不是听见我的话了?”
伊夫林
(急匆匆地对卡恩)卡恩,快,快回去。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让她下楼。快回去。
卡恩狠狠地瞪了吉提斯一眼,然后回到楼上。
作为伊夫林,转身看见吉提斯脸上冰冻一般的表情:
对他生出一股怪异的怜悯之情。“真可怜……他还是没有明白。”
伊夫林
……我父亲和我……明白吗?要不就是对你的打击太沉重了?
伊夫林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泣起来。
作为吉提斯:
同情之心犹如潮涌。“克罗斯……那个狗杂种……”
吉提斯
(柔声地)是他强奸了你?
作为伊夫林:
你和你父亲的影像,那么多年以前。撕心裂肺的负罪感。但是,不能再撒谎了。
伊夫林摇摇头表示“不”。
此处有一个关键性的改写。在第三稿中,伊夫林一五一十地解释说,母亲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过度的悲痛使她父亲“精神崩溃”,变成了一个“老小孩”,连吃饭穿衣都不能自理。这便导致了他们之间的乱伦。因不能面对自己的兽行,父亲从此便与她断绝联系。这一说明不仅减缓了场景的节奏,而更重要的是,它严重削弱了反面人物的力量,赋予了他一种令人同情的脆弱感。因此,这一节被删去,而代之以吉提斯的“是他强奸了你?”以及伊夫林的否认——这是一个神来之笔,不仅保持了克罗斯的残忍核心,而且还严峻地考验了吉提斯对伊夫林的爱情。
伊夫林为什么要抵赖她是被强奸的?这样处理至少开启了两种可能的解释:作为子女,他们都有一种保护父母的自毁性需要。当时所发生的事很可能就是强奸,但是时至今日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去谴责父亲。另一种解释便是两相情愿。她母亲去世,使她成为“家庭的女主人”。在那种情况下,父女乱伦之事也是时有所闻的。然而,即便这样,也无法开脱克罗斯的罪责。无论是什么情况,责任都在他这一边,但是伊夫林已经用多年的负罪感来惩罚了自己。她的否认迫使吉提斯面临“人物界定”的选择:是否继续去爱这个女人?是否以谋杀的罪名将她交给警察?她的否认与他的期望构成矛盾,于是便裂开了一道空隙。
作为吉提斯:
“如果她不是被强奸……”费解。“一定另有隐情。”
吉提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作为伊夫林:
当时得知怀孕时令你惊愕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父亲冷嘲热讽的面孔,逃往墨西哥的情景,分娩的痛苦,一个异国他乡的诊所,孤独……
伊夫林
我逃走了……
吉提斯
……到了墨西哥……
作为伊夫林:
回忆起霍利斯在墨西哥找到你的情景,骄傲地把凯瑟琳抱给他看,孩子从你身边被带走时的悲伤,修女的面孔,凯瑟琳的哭声……
伊夫林
(点头称“是”)
霍利斯来了,是他一直照顾我。我不能见孩子……我才十五岁。我想见她,但我不能。然后……
你开心的画面:终于把凯瑟琳带到洛杉矶和你生活在一起,对她百般爱护,以躲开你父亲的骚扰;还有一种突然意识到的恐惧感:“绝不能让他找到她。他是个疯子。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如果他看到我的孩子,他还会故伎重演。”
伊夫林
(恳求地看着吉提斯)现在我要跟她在一起。我要好好照顾她。
作为吉提斯:
“我终于明白了真相!”感觉鸿沟在闭合,随之而来的是对她更深的爱。怜悯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尊敬她的勇气和对孩子的爱心。“放她走。不,还应该更好,你亲自帮她逃出这座城市。光她自己肯定是走不了的。而且,伙计,你欠她这份情。”
吉提斯
你现在打算把她带到哪儿?
作为伊夫林:
希望升腾。“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会帮我吗?”
伊夫林
回到墨西哥。
作为吉提斯:
车轮在转。“怎样才能让她躲过埃斯科巴?”
吉提斯
那,你不能坐火车走。埃斯科巴会到处搜寻你的。
作为伊夫林:
不敢相信。内心的喜悦。“他一定会帮我的!”
伊夫林
那……那坐飞机行吗?
吉提斯
不行,那会更糟。你最好是就这样离开这儿,把所有东西都留在这儿。(灵机一动)卡恩住在哪儿?搞清楚他的准确地址。
伊夫林
好……
灯光反射在桌上的眼镜上,引起了伊夫林的注意。
作为伊夫林:
“那副眼镜……”霍利斯看书的形象……没有戴眼镜。
伊夫林
那不是霍利斯的眼镜。
吉提斯
你怎么知道?
伊夫林
他不戴双光眼镜。
在吉提斯凝神查看眼镜时,她走上楼去。
作为吉提斯:
“如果不是马尔雷的眼镜……”一道鸿沟轰然裂开。还有最后一点真相必须查明。记忆回流,闪回到……与诺亚·克罗斯共进午餐,他戴着双光眼镜,盯着饭桌上的烤鱼头。鸿沟啪的一声合上。“是克罗斯杀了马尔雷,因为他的女婿不愿告诉他,他和他女儿生的女儿藏在哪里。克罗斯要那个孩子。但他绝不可能得手了,因为我已有确凿的证据将他拿获……就在我的口袋里。”
吉提斯小心翼翼地将双光眼镜塞进他的马甲口袋内,然后抬眼看见伊夫林站在楼梯上,一手搂着一个羞涩的少女。
“真可爱。就像她妈妈。有一点害怕。准是听到了我们说话。”
伊夫林
凯瑟琳,快向吉提斯先生问好。
你转而进入凯瑟琳的主观视点:
如果我是凯瑟琳,此时此刻,我将如何感觉?
作为凯瑟琳:
担惊受怕。惊惶失措。“妈妈一直在哭。是不是这个男人伤害了她?可她却对着他微笑。我猜想应该没事儿。”
凯瑟琳
您好。
吉提斯
你好。
伊夫林看了一眼女儿,示意她尽管放心,然后打发她上楼去了。
伊夫林
(对吉提斯)他住在阿拉米达街1712号。你知道那是哪儿吗?
吉提斯
当然……
作为吉提斯:
最后一道鸿沟开启,一个你曾经深爱的女人的形象及其在唐人街阿拉米达街惨死的情景犹如洪水一般翻涌。恐惧感,生活的循环感。鸿沟慢慢闭合,因为你暗暗地告诫自己:“这次我一定要好自为之。”
◎鸿沟内的创造
为了写出演员们所说的“内心独白”,我将这一节奏完善的场景拆解为一个个超慢镜头,并用语言表达了本来是一闪而过的感觉或见解。不过,这就是在你写字台前的情形。银幕上几分钟甚或几秒钟的画面可能要花费你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来写作。我们把每一个瞬间都放置在思想、再思想,创造、再创造的显微镜之下,编织出我们人物每时每刻,由无言的思想、形象、感觉和情绪所组成的迷宫。
不过,从里写到外并不是指,我们在想象一个场景时要从头至尾地将自己锁定于一个人物的主观视点。而是指,即如上节的练习所表明,作者必须不断地转换视点。他进入一个人物的意识中心,并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是这个人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办?”他在自己的情感范围内感觉到一个具体的人类反应并想象人物的下一步动作。
现在,作家便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进展场景?为了建立下一个节拍,作者必须走出人物的主观视点,以客观的眼光来审视他刚刚创造的动作。这一动作预期着人物世界的一个特定反应。但是,这一预期的反应绝不能发生。相反,作者必须撬开一道鸿沟。要做到这一点,他要问自己一个自古以来作家反复问自己的问题:“那一反应的对立面是什么?”
作家都是本能的辩证法思想家。即如让·科克托2所说:“创作的精灵即是矛盾的精灵——突破表面现象看到一个未知的现实。”你必须怀疑表面现象并搜寻显而易见者的反面。不要停留在表面,以其表面价值对事物进行判断;而要剥开生活的表皮,找出隐藏的、出人意料的、似乎不合时宜的东西——换言之,即真理。你将会在鸿沟中找到你的真理。
记住,你就是你宇宙内的上帝。你了解你的人物,他们的头脑、身体、情感、关系、世界。一旦你从一个主观视点创造了一个真诚的瞬间,你便在你的宇宙内四处搜寻,就连无生命的领域也不放过,找到另一个主观视点并潜入其中,创造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反应,并在期望和结果之间劈开一条裂缝。
做到了这一点之后,你便回到第一个人物的头脑,再次自问,以寻找一个新的情感事实:“如果我是这个人物,在这种新的情况下,我会怎么办?”在找到了那一反应和动作之后,你又马上走出来,问道:“那么,那一反应的反面是什么?”
优秀的写作强调反应。
任何故事中的许多动作都或多或少在预料之中。根据类型常规,爱情故事中的爱人总要见面,惊悚片中的侦探总要发现犯罪,教育情节中的主人公生活总要坠入低谷。这些及其他常见的动作都是众所周知的,并在观众的预期之中。因此,优秀的写作不太强调发生了什么,而是强调发生于谁、为什么发生以及如何发生。实际上,最丰富、最满足的愉悦来自那些聚焦于事件导致的反应与所获见解的故事。
我们回头来看看那一《唐人街》的场景:吉提斯敲门,期望被请进门。他所得到的反应是什么?卡恩挡住了他的路,期望吉提斯等着。吉提斯的反应呢?他强行闯入,并用粤语来骂他,这使卡恩始料未及。伊夫林从楼上下来,期望得到吉提斯的帮助。但她所得到的反应呢?吉提斯打电话报警,期望迫使她坦白谋杀罪并讲出关于“另一个女人”的真相。反应?她吐露出那另一个女人是她乱伦生出的女儿,控告谋杀罪其实是她精神错乱的父亲所为。即使是在最最宁静、最最内化的场景中,这一系列动作/反应/鸿沟、新一轮的动作/出其不意的反应/鸿沟也会一个节拍接着一个节拍地使场景步步为营地直逼其转折点,向观众展示出令人惊叹和痴迷的反应。
如果你写出了一个节拍,其中的人物走到门口,敲门,等待,所得到的反应是门被打开,他被礼貌地请进,而且导演也居然愚蠢地将它拍了出来,那么,这一节拍很可能永远也见不到银幕之光。任何堪当剪辑工作的人将会立即将其剪掉扔进垃圾筐,并向导演解释:“杰克,这八秒钟全是死的。他敲了门,门居然真为他打开了?不行,我们得剪到沙发处。这才是第一个真正的节拍。很遗憾,你为了把你的明星送进门而浪费了五万美元,因为这个节拍是一个节奏杀手,毫无意义。”任何场景中,如果反应缺乏见地和想象,迫使期望等同于结果,那么这个场景便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节奏杀手”。
一旦想象出一个场景,你应该一个节拍一个节拍、一个鸿沟一个鸿沟地写下去。你所写出的东西应该生动地描述出发生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反应、看见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所写的东西应该让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也会一个节拍一个节拍、一个鸿沟一个鸿沟地体验生活的那种过山车般的感觉,就像你在写字台前所体验的一样。页面上的文字都应该能让读者纵身跳入每一个鸿沟,看见你所梦想的东西,感受你所感受的东西,学到你所理解的东西,直到读者的脉搏也会像你的一样跳动,情感像你的一样流动,这样才实现了你写作的意义。
◎故事的材质和能量
本章开篇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至此应该十分明了了。一个故事的内容并不是它的话语。你的文笔必须晓畅才能表达你案头生活的想象和感觉。但是,话语并不是目的,而只是一个手段,一种媒介。故事的材质是鸿沟,是一个人采取行动时,期望发生的事情和实际发生的事情之间裂开的鸿沟;是期望和结果之间、或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断层。要构建一个场景,我们应该不断地撬开现实中的这些裂隙。
至于故事的能源何在,答案也是一样的:鸿沟。观众移情于人物,设身处地地去追寻他的欲望。观众对世界的期望基本上等同于人物对世界的期望。当鸿沟在人物面前裂开时,也同样会在观众面前裂开。这便是那种“哦,我的上帝!”的时刻,那种你在手艺精湛的故事中反复体验的“哦,糟糕!”或“哦,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