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白天门打开,杰克靠在门柱上,一整天不顺心的工作已经使他精疲力竭。杰克环顾房间四周,发现她不在,而且真心希望她不在家。他今天确实不想和她拌嘴。为了确证自己将独自拥有整幢房子,杰克叫她的名字。没有回答。叫声越来越大。还是没有回答。很好。他终于一个人了。杰克把手提包举到空中,啪的一声摔在门旁边她那把宝贵的齐本德尔牌1椅子上。她讨厌杰克碰她的那些古董,但是今天他才不管呢。
杰克肚子饿了,朝厨房走去,但当他穿过房间时,他注意到餐桌上有一张字条。又是那种她动不动就写给杰克的讨厌的字条,不是贴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就是冰箱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杰克生气地拿起字条,把它打开。读完之后,发现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杰克两腿发软,瘫倒在椅子上,心里好像打了一个结。他的头耷拉下来,用双手捧着,开始哭了起来。他很惊讶,自己居然会如此失态,但欣慰的是他还是有一点感情。但他的眼泪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这种关系终于结束了,一种解脱感使他的感情堤坝突然坍塌。
一个电影剧本中的四十到六十个场景,处理成对所有动作进行的一个时刻接着一个时刻的描写,并植入一整套潜文本,道出所有人物自觉的和不自觉的思想感情,将会产生六十页、八十页、九十页甚或更长的双倍行距稿子。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制片厂制度时期,制片找作家预约处理台本,这些台本经常长达两三百页。制片厂作家的策略是从一个大部头作品中精炼出一个银幕剧本,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或没想到。
今天在娱乐圈内流传的十到十二页的“处理台本”,实际上并不是处理台本,只是一个供读者了解故事情节的故事大纲。一个十页大纲所承载的材料不足以写成一个剧本。今天的作家也许不会回到制片厂制度的那种大部头处理台本,但是如果一个步骤大纲被扩展为一个六十到九十页的处理台本,创造成就也会相应扩展。
在处理台本阶段,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发现,我们以为在步骤大纲中能以某种方式行之有效的东西现在却需要改变。研究和想象从未停止,所以人物及其世界仍在成长和进化,引导我们对任意数目的场景进行修改。我们不会改变故事的总体设计,因为我们每次找别人聊的时候它都行之有效。但是,在那一结构之内,场景也许需要删减、增加或重新排序。我们改写处理台本,直到每一个时刻都能生动地活起来,无论在文本中还是在潜文本中。做完这一切之后,此时而且只有在此时,作者才能进展到银幕剧本本身。
◎银幕剧本
根据一个彻底的处理台本来写作银幕剧本是一大乐事,写作速度常常能够达到每天五到十页。我们现在要将处理描写转换成银幕描写并加上对白。而且在这一时刻写出的对白肯定是我们所能写出的最好的对白。我们的人物已经在嘴上贴了这么长时间的封条,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要说话。而且不同于如此之多的其他影片,其中的所有的人物都用同样的词汇和同样的风格说话,通过精心准备之后写出的对白能创造出因人而异的声音。他们并不是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并不是说着作者的话。
在初稿阶段,仍然需要进行变化和修改。当人物被允许说话以后,在处理台本中你以为能以某种方式行之有效的场景现在需要改变方向。当你发现这一缺陷之后,简单地改写对白或行为很少能对其进行修正。你必须回到处理台本,重新改写伏笔,或许还要跳过有缺陷的场景,重新改写分晓。在最后定稿之前,也许还需要进行几次润色。你必须发展你的判断力和趣味,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败笔的鉴别力,然后鼓起不懈的勇气来根除弱点并把它们变成优点。
如果你跳过这一程序,从大纲直接写作剧本,真相是,你写出的第一稿将不是一个剧本,而是一个冒牌的处理台本——一个狭窄的、未经探索的、没有即兴发挥的处理台本。事件选择和故事设计必须没有任何拘束地消费你的想象和知识。转折点必须想象,删除,再想象,然后在文本和潜文本中得到充分演绎。否则,你便很难指望超群脱俗。你想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来做到这一点?是在处理台本阶段还是在银幕剧本阶段?两种情况都可以,但是,银幕剧本常常是一个陷阱。明智的作家会尽量推迟对白的写作,因为未成熟的对白写作会窒息创造力。
从外到里的写作——写完对白再去寻找场景,写了场景再去寻找故事——是最没有创造力的方法。银幕剧作家习惯性地高估对白的价值,因为在我们所写的文字中,它是唯一能让观众听到的东西。其他的一切文字都是由电影的形象来表达的。如果我们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之前就写出对白,我们会不可避免地爱上我们的语言;我们将不会愿意去把玩和探索事件,不愿去发现我们的人物可能会变得多么令人痴迷,因为这将意味着删掉我们视若至宝的对白。一切即兴发挥都将停止,而且我们所谓的改写实际上只是在语言上做文章。
更有甚者,不成熟的对白写作也是最慢的工作方法。它可能会让你兜多年的圈子,直到你终于意识到,并不是你的所有孩子都能走上银幕,按照你的意愿去动作言谈;并不是每一个想法都值得拍成电影。你想要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是两年之后还是两月之后?如果你预先写出对白,你会看不见这一真理,永远盲目地徘徊。如果你从里面写到外面,你会早在大纲阶段便意识到你的故事讲不下去。当你找别人聊的时候,没有人喜欢。实际上,你也不喜欢。所以,你会把它扔进抽屉。也许多年之后你会把它捡起来,让它起死回生,但是现在,你会继续实施你的下一个想法。
当我向你们提供这一方法时,我完全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通过自己的经验教训,肯定找到了自己的方法,而且确实有一些作家跳过处理台本阶段,写出高质量的银幕剧本,而且还有些人从外到里实际上也写得非常不错。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他们下了更大的苦功,也许能取得更大的辉煌。因为从里到外的方法是一种既有制约又有自由的工作方法,其设计宗旨就是鼓励你创造出最优秀的作品。
淡出
你已经追随《故事》到了最后一章,由此,你已将自己的事业引入了一个令许多作家望而却步的方向。有些人害怕知道了本行的工作原理之后,其自发的创作冲动和创作行为会遭到扼杀,因此从不研究本行的手艺,只一味地把自己锁闭在一种无意识的习惯之中亦步亦趋,以为这就是本能。他们常常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然而想要创作出神奇而有力的独特作品的梦想却很少实现。可以想见的是,无论怎么走,一个作家的道路都绝不平坦。因为具有天资,他们的努力也会时不时地为他们带来掌声,但是在隐秘的内心深处,他们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带着天赐的才能溜了一圈而已。这样的作家让我想起了父亲喜欢讲述的一则寓言的主人公:
在森林离地千尺的高空,一只千足虫在树枝上轻巧地缓行,它的一千对脚有条不紊地挥舞着。树尖上的鸣鸟们低头看见了它,对千足虫整齐划一的步伐钦羡不已。“那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天才。”鸣鸟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你的脚多得我们都数不过来。你是怎么做到步调一致的?”这让千足虫开始思考这个它从未想过的问题。“对呀,”它很纳闷,“我是怎么做到我所做的事情的?”当它回头看时,多如鬃毛的腿突然互相绊到了一块儿,像常春藤的枝蔓一样纠缠到了一起。鸣鸟们大笑不止,看着困惑而慌乱的千足虫把自己拧成一团,掉到了树下的地面上。
你也可能会体会到这种慌张。我知道,当面临浪潮般汹涌袭来的见解和洞察时,即便是最有经验的作家也可能会一个趔趄,乱了步伐。所幸的是,我父亲的寓言还有一个第二幕:
在森林的地面上,千足虫意识到其实只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只脚一只脚地把自己解脱出来。伴随着耐心和努力,它研究、伸展并测试自己的小脚,直到能够站稳并前后行进。曾经只是本能的东西现在变成了知识。它意识到,自己不一定要按照过去那种迟缓而机械的步调来行走。它能够闲庭信步地走,大摇大摆地走,昂首阔步地走,甚至还能跑跑跳跳。于是乎,前所未有地,它用心聆听鸣鸟们的合唱,让音乐敲击抚摸着自己的小心脏。现在,它终于完美地操控着那一千多对才华横溢的脚,鼓足勇气,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起舞、起舞,跳起了炫目的舞蹈,令它世界中的所有动物都惊叹不已。
坚持每天笔耕,一行接一行,一页续一页,一刻接一刻。把《故事》常备在身边。运用你从中学到的东西,作为指南,直到把其中的原理掌握得像你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收放自如。在做这一切的同时,扔掉你的恐惧。因为在想象和技巧之外,世界要求于你的最最重要的东西是勇气,敢于冒着被拒绝、被嘲讽和经历失败的风险的勇气。在你为写出内涵深刻而又美感并行的故事孜孜以求、上下求索的同时,审慎思考,大胆下笔。那么,就像寓言的主人公一样,你的舞蹈会让全世界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