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26943300000046

第46章 陪都南京(4)

这“过河卒子”四个字让红娘子心潮澎湃,她的思路马上就回到了当年。当年,她只是一个有点姿色的民间艺人,会踩绳而已。承蒙李公子不弃,经常为她“拉场子”,才可以勉强维持着剧团的生存。不料自己一个“绳妓”的生涯都不能持久,一个恶霸竟然垂涎自己的姿色,要霸占为妾。为了搭救自己,李公子据理力争不惜深入虎穴,结果因恶少构陷而被捕入狱。恶少构陷的讼词就是:“李岩本是闯寇一党,勾结本府的丫鬟红娘子,图谋洗劫本府。”因而她与李公子双双被打入了死牢。千不该,万不该,闯王竟然派人打开了监狱,救出了她俩。李岩真的是逼上梁山,何况一个极讲义气的人,怎么能不感激救命之恩?李公子毁家纾难了。他自断后路,决心跟着闯王造反,当时就义无返顾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过河卒子!”

今天重提“过河卒子”的话,红娘子不由得感叹万千。李岩用他的全部行为证明,他是真正的“过河卒子”,但是这个“过河卒子”却在短期的振奋之后,越来越心事重重。丈夫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不比她大大咧咧。但是她也看出了丈夫越来越孤立,闯王的信任也越来越打折扣。她每每在这种时刻都只能安慰丈夫;“什么事都没有,你又何必唉声叹气?”

丈夫的话却越来越让她心惊肉跳:“我踏上了这条与流民为伍之路,决不后悔,可怕的是,我不敢想。我一想就想的很多。我既然转变了身份,也是一个流民。那么流民是怎么产生的呢?显然是****的产物,那么****又是怎么来的呢?显然是暴君的业绩。流民就是要铲除暴君的,可是他们在这个铲除暴君的过程中,又必然会制造出一个新的暴君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往复,难道真的如佛家所说,陷于轮回之中,万劫不复吗?”

这种时候,她就只能陪着丈夫叹气。

今天说的是具体问题,红娘子就问;“你到底是去呀还是不去?”

“去是一定要去的,唯有我了解河南的情况,我不能为了明哲保身噤若寒蝉。那样我就对不起闯王了。明知此刻多嘴,凶多吉少,但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权当为了闯王的事业闯了一次火山吧!”

李岩果然当众陈述己见。几乎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但是,会后却是“蛙声一片”,灌满了闯王的耳朵。

闯王身边的人太多,本事不大,但背后进谗言的本领却不小。闯王被这些人包围着。

可别小看了流言蜚语的威力,它足以搅浑了统帅运筹帷幄的英明,也足以葬送任何“愚忠到底”的书呆子那十分可怜的性命。

李岩的进军河南的建议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没有批评指责任何人,但是却在不意之间触及了统帅那根十分敏感的神经。他不该在分析形势时,把“阴暗面”说了出来,这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妄图否定统帅的英明决策和伟大业绩。他就大祸临头了。

谗言满天飞:

“他是河南人,去了河南,谁说算?闯王还不得乖乖地把权交出去?”

“军心已经不稳,河南兵都想打回老家去。到了河南,他们如鱼得水;我们呢?人生地不熟,两眼墨黑,还不是全得听那秀才的?他要夺权,净是这种高招儿。”

“闯王现在是饥不择食,他也不想一想,到了河南,那河南究竟是他的根据地,还是那李岩的根据地?”

流言长了翅膀不说,更可怕的是闯王身边的主要心腹竟然是流言的词造者。

宋献策找到了李自成:“还记得‘十八子,主神器’的话吗?”

所说“十八子,主神器”本来只是一种拆字游戏,“十八子”合起来就是一个“李”字。以此制造一个“谶言”,为李自成得天下大造舆论的。此刻却成了李岩的“追命符”。

宋献策只消轻轻地说上一句:“你想一想,到了河南,这‘十八子’是指的你呀?还是另外一个人?”

李自成爬上“最高”的路途太漫长、太艰险,所以他就格外的珍惜。于是他就“防患于未然”。给李岩加了一个“勾结吴三桂”的罪名,把李岩押上了刑场。

李岩在临死以前,要求见李自成一面。遭到了李自成的拒绝:“他不是就要争个是非吗?告诉他,现在的是非就是他比众人都高明,不杀他不足以团结众人。至于未来嘛,也许会证明他的正确,那就让他到阴间去与我争辩吧!”

李岩面对着自己人的屠刀仰天长叹:“造反产生暴君,暴君产生****,****产生暴民,暴民再造反,再产生暴君。我的死,只不过证明了这个循环而已。”

他后悔自己未能自杀。

帝王为了天下都很蠢,每每都是在关键时刻“自毁长城”。崇祯皇帝杀了袁崇焕,导致清兵长驱直入,最后吊死煤山;大顺皇帝杀了李岩,导致残部土崩瓦解,最后在湖北的九官山身首异处。

这为大清王朝扫平天下创造了条件。多尔衮有可能调集包括吴三桂在内的讨伐大军挥师南下。中国的战事移向了富庶的鱼米之乡。

明朝有几个皇帝?正史上只承认是十六个,野史上却说是十七个。名了个在陪都南京即位的“弘光”皇帝。孰是孰非?在小说家、戏剧家那里,他们敢骂这个乱世魔王,承认他是一个帝王又何妨?南京本来就梁一个陪都,弘光政权有着一定的传承权,承认这个皇帝本来就是顺理成童的事。可是在“拍马屁”的正统史家看来,那简直就是一场扭曲的“外交承认”。不仅是对嘉靖皇帝血统的亵渎,而且是对中华爱国主义传统的背叛。国难当头,还有一个皇帝是只知吃喝玩乐的,多不光彩!他们笔下的历史是帝王将帅的历史,他们对帝王体系情有独钟。在这个体系里,所有的帝王都是好的;至少也要一分为二。自古正史都是官办的,找了一些“高级马屁精”来当“权威发言人”。这样,那个“不入流”的弘光皇帝就只能进入“不予承认”的行列之中了。

这个弘光皇帝确实很不争气,但是,他却经历了完全合法的程序。甲申年(公元l644年)五月初一,他得到了南京臣民的一直拥戴,被推为“监国之君”,拜祭了孝陵,诏告了天下,改年号为弘光,正式登大宝成为明朝的第十七个皇帝,

这其实是一场绝大的滑稽戏!

什么叫“政治”,历代的正统文人都标榜为“治理众人之事”。众人的什么事?大家都喘气,还用得着你来治理吗?大家都吃饭,饭有多有少,有好有孬,这才需要有人来治理。说穿了吧,所谓治理,不过是分配而已。“政治”的正确定义应当是“不同集团之间的利益分配”。所以,必须打着“代表民意”的旗号以掩饰为集团谋利益的实质。

在中国“制造民意”实在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几乎所有的政客都非常重视民意,把民心向背当着自己施政的根本追求;文人们也津津乐道民心的不二法门,带着满脸的醉意在哼哼;“得民心者得天下”,似乎天下果真是“民心”决定取合似的。其实,所有的政客更相信屠刀,屠刀之下的民意更大快朵颐。然而屠刀必须用“民意”伪装起来,这样他们才能扮演“民意代表”的角色。古往今来,强奸民意的事确实是司空见惯,所以,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政客对此驾轻就熟。今天弘光皇帝也是玩的这种把戏。旗号是“俯臣民之请”“为了明室中兴”。福王朱由崧是明神宗的孙子,“貌似神宗,嫡派天潢”,那品行与声望更是可与唐尧虞舜比美。“久著仁贤声誉重,中外推戴比尧舜”。这样的皇子龙孙还不该继承大统,“万岁,万岁!万万岁!”吗?

在这种时刻,那些扔了父母独自逃跑的丑闻,热孝期间趁乱纳宠的绯闻,就成了国家的“超级机密”。哪个敢放个屁?

可怕的是出现反对力量,舆论必须一律。如果有敌对势力公开叫板,就会“嵌口”失灵,所以政治斗争决不那么简单,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不同的政治集团之间当然是“党同伐异”,充满了争斗,乃至厮杀的:这种争斗不管打着怎样的旗号,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集团的利益,首先是领袖的利益。君不信,试看古今中外所有的领袖,有哪一个真的身先士卒了?恰恰相反,倒是都有一个庞大的卫队在保护着他那无比尊贵的生命。既然集团的领袖都是无比爱惜生命的,那么,无论哪一个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就存在妥协的可能性。政治斗争纷纭复杂,力量消长瞬息万变,打打停停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战场上的硝烟就经常弥漫在谈判桌上。

钱牧斋集团就是马士英集团的反对力量。彼此为了打倒对方都曾挖空心思。如今,马士英集团受到了军方的支持,形势立变,钱牧斋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但是马士英立足未稳,生怕出现公开的反对力量,所以决不会立即举起屠刀。“政治万花筒”这时就必然出现“定格”,妥协是顺理成章的事。

穿针引线的是杨龙友,他去找钱牧斋,传达马士英“想与牧斋翁成为‘同僚’,共同辅佐福王的雅意。”

“钱老,如今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了,江北四镇都已经向马瑶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赞成拥戴福王。大局已定,牧斋翁明察秋毫,不会不作出明智的选择吧。”,

钱牧斋未得到侯朝宗的消息,就急切地问:“见到侯方域了吗?”

“在史可法史阁部那里见过。”

“史阁部什么态度?”钱救斋迫不及待了,紧张地盯着杨龙友的眼睛。

杨龙友则从容不迫,淡淡地说:“他是明室老臣,自然天下为重,他对着侯君说:‘一日无君,人心惶惶。每天都在纷纷扬扬议论立君之事,却决无成就。这不是自误天下大事吗?想来牧斋翁一定与史阁部有同样的见识。”

钱牧斋不寒而栗了,他在内心里绝望地喊:“完了!完了!”然后紧张地思忖:“我怎么办?”

杨龙友一支冷箭放过来;“侯朝宗觉得自己有辱使命,不好意思回来见你——”

“不!不!”钱牧斋赶紧打断了杨龙友,“他只是去探亲,无所谓使命的。”

杨龙友哑然失笑,知道自己不会有辱使命了,于是就摊牌;“我为君计,不妨接受马瑶草的雅意。他将礼部尚书一职,虚位以待。君之奔波,还能超过六部首揆吗?”

“哪里哪里?”钱牧斋脸红了,他谦虚道,“实在无所谓奔波,不过国难当头,不得不有所为而已。”

钱牧斋接受了“雅意”,于是皆大欢喜。接着就是“坐地分赃”,或日“论功行赏”。

风阳督抚马士英,倡议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

吏部尚书高宏图、礼部尚书姜日广、兵部尚书史可法亦升补大学士各兼本衔。史可法督师江北。

四镇皆有护驾之劳,俱封公侯。靖南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俱进封侯爵。

其余部院大小官员,现任者,各加三级:缺员者,将迎驾人员,论功选补。

等等。

这是弘光皇帝亲自宣布的公布令,众目睽睽,铁证如山,哪个敢提出异议?即使腹诽,也是犯了“欺君之罪”。加个什么处分都是天经地义。

这里有两点引人注目;

一是那“论功选补”,谁说了算?当然是“入阁办事”的“首功”马士英。所以不久之后,那阮大铖就飞黄腾达了。

二是缺了钱牧斋,他也是“论功选补”的,所以,在一个月之后的六月九日,才走马上任的。这令他十分紧张,所以比其他的人格外要显示“忠心”。

这两点使得“后面的戏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