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皇帝所立的皇太子没有听进长平公主的劝告,还是去投奔了田国舅。这时国舅的懊恨真的不可名状: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如果能早来几天,他不是就可以把这“可居”的“奇货”献给新主子了吗?可现在怎么办?他像捧着一个发烫的山芋,甜香味几十分诱人,自然十分不舍得扔;可是又实在不敢留着。曾几何时,当局多次威逼让自己说出太子的下落,甚至连大学士洪承畴都为此召见过自己。当时自己信誓旦旦,起咒赌誓地说不知道。现在突然又交了出来。如何自圆其说?如实交代?那更是欲盖弥彰。在“社会转型期”里,真话反而成了弥天大谎。
他把太子留在府中住了一宿。在这不眠之夜里,他提心吊胆:“万一被人发现,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如果有人举报,更是百口难辩。”他害怕极了。辗转反侧,终于决定了对策。
天刚刚亮,他就拖起了太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从今以后,你必须改名换姓。就改姓刘吧。”
太子大为纳罕:这是为什么?
“别忘了!你是太子。在京城很不安全。”
“难道改了一个姓就安全了吗?”
“不错,那样你就不是太子了。”
“可我还是太子呀!”
“不!”国舅再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从今之后你就再也不是太子了。你是一个‘假太子’!明白了没有?”
太子还没有明白,就被国舅喝令家人赶出了府第。
“人情薄于纸”,富贵的国丈人性远不及烧火的店小二。太子体会到了人间的冷暖。
太子一出门,就遇上了巡夜的清兵,以“犯夜”为由将他抓了起来。
“我是太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不准姓朱的皇太子还要抖威风,就被押到了“该去的地方”。
“找到了明太子!”消息不大,却惊动了朝野。
刑部主事钱凤览立即升堂,要弄明白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可以邀功请赏;要是假的,也算大案,须知假冒太子是个足以砍头的罪名。第一次主审,太子不亢不卑,坦然相对,坚称自己就是太子。然而,前明的国舅造访,说那个所谓的太子是假的,
钱凤览糊涂了,因为上面要他迅速查明真假,他找来了原司礼监太监王德化和锦衣卫的十个侍卫来认证。十个侍卫一见,就习惯性地仆倒在地,连连叩头。王德化说:“此真太子也!愿勿伤。”于是钱凤览就上书朝廷,指责某些前明的官员“贻误大事”,把真太子说成了假太子。
这个奏本落在了洪承畴的手里。他要来处理这件公案了。把一千人都召到了一起,“秉公了断”。
他先喝问:“钱凤览!这个奏本是你写的吗?你所说的指真为假的,是不是就是这一位?”
洪承畴指着田国舅问,田国舅可就面如土色了。
钱凤览趾高气扬,答道:“卑职不敢撒谎,所奏句句是实。现有人证俱在,大人可以查问。”
洪承畴颇为不悦,心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问不问那是我的事,还用得着你来指挥我!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来,不耻下问地问证人。
王德化一看大事不好,凭着他多年宦场历练形成的政治经验,立即敏感地察觉到,自己陷入了是非旋涡。他立即按照官场行为准则决定了自己的对策。所以坚决拒绝当人证。
“我年老昏花,看不清楚。”
“送到他眼前让他看!”
太子也在场,这时就坦然地走到老太监的面前,让他辨认。
老太监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说:“很像,很像;但是我却拿不太准。”
“好一个狡猾的狐狸!”洪承畴心里呐一声喊,就转向那些侍卫。
那些侍卫却没有什么经验,明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偏偏要在政治问题上表态,有一个早已按捺不住,见问,就立即答道:“太子天下就有一个,宫中谁人不识?大家都可以作证。”
另一个侍卫立即响应:“是的,是的。我也可以作证。”
洪承畴不再问了,也不表态。气氛就显得十分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一点生的气息,唯有田国舅在那里发抖,是一点点可怜的生的乞求。
片刻之后,突然听到洪大人猛的大喊一声:
“来人!”
这一声真如山崩地裂,比县太爷的“惊堂木”威严百倍。全场的人都明白: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田国舅未见“来人”就吓得浑身瘫软,而钱凤览则等着升官发财。
洪大人暂时不理来人,只是转头问“筛糠”的田国舅:“你还有什么话说?”
显然大难临头了。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到了最后的时刻,田国舅决定挣扎,他说:“即使以真为假,也是为国除害。”
此言一出,真的是语惊四座,官场的人都心怀鬼胎。
洪承畴:这小子真聪明!不让人讨厌。
王德化:这个昔日的国丈,怎么这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变?这不是以大清国的“子民”自居了吗?
钱凤览:你小子这样就能逃脱罪责了吗?
这时只见洪大人一双毒眼狰狞地瞅定了自己,却十分温柔地问:“你听懂了国丈的话了吗?”
钱凤览一下子被问蒙了,他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头上开始冒汗。
“把这两个多嘴的奴才拉出去给我砍了!”洪大人下了命令。那两个作证的侍卫就不明不白地当了冤死鬼,大人们的事让你“小孩子”去掺和什么?戴了个“红袖章”荣膺侍卫了,就想对天下大事置喙,岂不自讨苦吃!
情况突变,这时临到钱凤览“筛糠”了。
洪大人指着他下达了命令:“把他的顶戴摘了,打入死牢,秋后立决!”
钱凤览也要垂死挣扎:“不是普天之下都要寻找太子吗?我何罪之有?”
“停!”洪大人拦住了衙役,“我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的话,我就要背个滥杀无辜的罪名了。”
场面再次静了下来,只听洪承畴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以尽情地说。”
事情就这么奇怪,真要让他说了,他反而不敢说了。望着颞颥不止的钱风览,洪大人鄙夷不屑,喝道:“我替你说!”
“你以为十分委屈是不是?自以为是一个很听话的臣子对不对?是的,摄政王确实发布过钧旨,是要寻找明太子。但是,现在已经事过境迁了,我告诉你们,你们都听着,今天大清国的天下已经坐稳了,再也用不着什么太子了。还要找麻烦,就是别有用心!你想,天下还容得下两个皇帝吗?你连一个乡间老农都不如!连一个山村草民都知道,‘一个槽里栓不住两头叫驴。你想制造混乱,是不是罪该万死?”
钱风览不言语了,乖乖地被押了出去。
然后,洪承畴又把视线转向了王德化,不乏威严地说:“所有跟着胡说八道的人都要追查,你也不会例外,但是念你在闯贼涂炭京城时期,尚有不为淫威所屈的表现,所以从轻发落,就请回吧。”
司礼太监如闻大赦,滚跑滚颠。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甥舅两人,洪大人的面孔又是一变:“你这国丈也太不够意思了!明明是自己的外甥,怎么就不敢认了呢?”
田国舅大吃一惊:怎么又变了?这是洪大人说的话吗?是不是在试探我?他的脑筋转得很快,几乎是在瞬间就决定了“一谎到底”的基本策略:“微臣不敢,他只是一个假太子!微臣抵死都不会改口。”
“改不改口那是你的事,现在我要成全你的良心,懂吗?”
国舅当然不懂,茫然无措地望着当年威震朝野的三边经略。经略正莫测高深地望着他。
“请恩公明示。”
“你把他送往南京!”
“罪臣不敢。”
“为什么不敢?”
“这……”
“你要不去的话,就办你一个‘窝藏太子’的罪名。你敢说太子不是从你家里走出来的吗?”
“可他是一个假太子呀!大人如果不放心的话,正可以就地正法。”
“你这个人怎么当着真人说假话?莫非你想杀人灭口吗?”
“这……”
“这是钧旨!你敢抗旨不成?”
“这……”
“你想说现在天下都在找太子是不是?那不正好吗?”
“可听说南京已经有了一个——”
“这才是事情的奥妙所在!懂吗?”
国舅正似懂非懂时,不想太子说话了:“我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但恳求大人活人就活到底,放我自己去南京。”
太子不愧为高贵血统,居然看穿了皇亲国戚的狼子野心。洪承畴心里赞许太子的聪明,就说:“言之有理,所谋周全。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大人请说。”
“很简单:在江北的时候,你就只能是‘假太子’;到了江南以后,你就只能是‘真太子’。一真一假以长江为界,我会派人盯着你的,如果违背,格杀勿论!”
田国舅还想说点什么,惹得洪大人很不耐烦:“你给我上表请罪!‘窝藏太子,罪该万死’!”
田国舅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再次筛起糠来。
洪承畴鄙夷不屑地瞅了昔日的国丈一眼,不乏揶揄地说:“放心吧,你死不了。但是,不听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洪承畴狞笑。他暗自得意:在大清国暂时尚无暇南顾的时候,他给南明******投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太子上路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场巨大政治危机的导火索,再次成为政治斗争的牺性品。
南明******的平静生活完全被打破了。歌舞升平不再是无忧无虑,因为盛传皇太子已经到了江南,正流落在苏州、杭州的民间。这确实是一颗巨型的“定时炸弹”,直接挑战弘光政权的合法性。按皇统,合法的继承人应当是太子,你弘光不过是一个“皇侄”而已。
找到太子并不难。尽管他依然保持着流浪中的假名字,但是毕竟是天下人关注的焦点人物,行止是无法保密的。
顺治二年(公元l645年)三月一日,太监李继周拿着弘光皇帝的御札找到了太子,要把他接到南京去。太子一见“御札”,心中就十分警惕,问:“迎我到南京,皇帝让我坐吗?”
这个警觉来得实在不易。生活中的血泪已经告诉了他,只有当皇帝他才能活下去,如果还仅仅是一个太子,那就无论是真,还是扮假,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相比之下,还是当一介平民更好一些,至少不必提心吊胆。所以他一直沿用着在江北的化名,不想早日进宫去找他的叔叔,特别是听到了福王的一些倒行逆施之后,他对那个从未见面的叔叔更加警惕。是不是要把我诱骗到南京呀,所以他一张口就把这个要害问题提了出来。
李继周如实回答:“奴婢不知。”
“那我不去。”
“不敢!可不敢!”李继周战战兢兢地说,“他现在是皇上,金口玉牙,说你是假太子,你就碎尸万段了。”
皇太子到了南京以后,被安排在兴善寺里暂住。真实的历史有趣得很,明朝的皇帝大都杀戮成性,却偏偏跟寺庙关系十分密切。开国皇帝朱元璋落难之际是住在庙里的,末代皇帝的儿子落难之时也是住在寺庙里。不过他远没有乃祖幸运,朱元璋尽管忍饥挨饿,但还不至于影响他人的生命;太子的存在与否,就必须玩他人的生命了。
弘光皇帝派了两个人去辨认真伪。两个太监一见太子,就抱头恸哭。看到了太子身上破衣烂衫,就不忘对主子的忠诚,慌忙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太子穿。可惜他们“政治意识”太差,居然忘了同姓残杀乃是帝王之家的本性。
弘光皇帝知道以后,大怒:“真假未辨,何便如此?”立即下令处死了这两个只知效命主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监。李继周了解事情的全过程,留着也是个祸害,一并处死,少了许多麻烦。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信号!再笨的人也会明白圣上的态度了。当今圣上捡来的这个皇位,他非常珍惜,涉及皇位,千万当心!
所以,曾任总督京营太监的卢九德奉命来辨认的时候,他就正视良久,不敢表态。
太子呵斥道:“卢九德!你为何不叩首?”
卢九德多年形成的习惯起了作用,他下意识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叩头,说:“奴婢无礼。”
太子继续呵斥他:“你才离开北京多长时光,就肥胖如此,可见你在南京非常受用。”
卢九德只敢叩头,连说:“皇爷保重!”
可是他见了弘光皇帝却又是另一副嘴脸了:“有些相像,却认不真。”
这是绝妙的“官场厚黑学”,直到以后几百年,“模棱两可”仍然是官场处世的“不二法门”。
“理”所当然,辨认“工作”充分“体现领导意图”,朝着“假太子”的方向转移。曾经充任过太子讲官的王铎,一口咬定绝对是假太子,而且理直气壮:“难道我连自己的学生都不认识了吗?”
中国人有着“尊师”的传统,不敢轻易说这个职业的坏话。但是,作为教师的某个个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职业人格非常低下,见了官儿就膝盖发软。官儿夸奖几句就能几天发飘,如果请吃了一顿饭,那就几天齿颊余香津津乐道。王铎的种子绵绵不绝。人们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当教员的只要想当官,就非常下作,“为人师表”就变成了“终南捷径”。
结论完全符合“领导意图”:太子是假的,真名字叫王之明。
完全符合“司法程序”。一审容许太子辩护,太子说:“我南来,从不曾说过我是太子,你等不认罢了,何必更名改姓?李继周持皇叔的谕帖来找我,不是我要来的!”
是啊!人家来干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于是二审。二审的官级别很高,是左都御史李沾。级别越高,威风越大,只可惜真理越少。只见李沾大喊:“王之明!”太子根本不去理睬他。
李沾恼羞成怒:“为何不答应?”
众衙役立即跟着起哄,李沾是“大搞群众运动”的能手。
太子临危不惧,也喝道:“你为什么不喊‘明之王’?”
这还了得!既然已经决定你是一个“假太子”,那就“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假太子”居然敢造反,就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只可惜他们手里没有真理,只有强权,于是就“大刑伺候”,皇太子被打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