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四周山川树木仍是静悄悄的,亦寒却忽然无声无息地醒了过来。他微皱着眉,四处看了看,又凝神细听了半晌,才定下心来。
目光轻移向下,落在枕着他腿安眠的少年身上,略显透明的莹润肌肤,在朦胧的晨暮中有种雪玉的光泽,手指轻轻抚上,仿佛指腹会被那嫩滑微凉的肌肤吸住。
亦寒微叹了口气,替她拉好盖着的衣衫,一手握青霜剑,一手扣着她的肩膀,等待她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忽然动了一下,长而卷的睫毛微颤,眼睛缓缓睁开,流泻出两道温润清泽的蓝光,让亦寒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
“亦寒。”少年睁着迷蒙的睡眼,向他展露一个笑容,“早……”
那样的笑容纯净却带着魅惑,迷糊而轻软,仿佛粉嫩荷花上的一滴露珠,让人想永远地保留它,却更想以舌尖轻舔,感受它透明的存在。
于是,亦寒就这么做了。他低下头,含住少年邀约似微启的唇,将舌尖探入她口中,汲取独属于她的味道,如梨花般的清香,如青松般的生机,如溪流般的润泽。临宇还在他身边,在他一个人的身边,他可以拥她入怀,可以肆意亲吻,可以亲密无间……这些像梦一般美好的事实,常常让他飘然若仙,却又患得患失。
浅尝则止的早安吻,在临宇勾住他颈项肆意勾引的反吻下变成一点即燃的深吻,幸好朝阳的第一缕阳光晃到他的眼睛,才让他骤然惊醒。无奈苦笑,将少年打扮,喜欢枕着他腿沉静而眠,醒来却难掩恶劣本质的女子搂入怀中,紧紧拥住。
“我们先去哪?”亦寒问怀中的人。
“去找绮罗。”少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着,蓝眸中闪烁着淡淡却莹亮的光泽,“光凭我们两个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我也担心绮罗会应付不来。”
既然决定了,自然不会再浪费时间,亦寒打横抱起惬意躺在他怀中,不肯自己走一步的少年,纵跃而去。
云山,是伊修大陆非常有名的山脉,绵延数千里,横跨金耀风吟两国。若有人能从西部分支的紫云山脉走到东部分支的雪云山脉,便会发现,一路走来竟如跨越四季,春有醉人暖风,夏有郁郁苍莽,秋有飒飒红枫,冬有连绵雪山。置身其间,会有种人间才一日,山中已千年的错觉。
在金耀其他地界,此刻早已进入寒冷的冬季,唯有茂城以北的紫云山脉远看仍是树木茂盛,郁郁葱葱,置身其间却是又闷又湿,还要不时受到夏虫的侵扰。
一身黑色劲装的绮罗正带领五百离罗军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茂密的树丛间,闷热的空气不能让他们慢下脚步,耳边嗡嗡作响的蝇虫也不能让他们稍有异色。偶尔回头的绮罗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是师傅一手训练的离罗军,这就是伊修大陆最完美最精悍的军队。
绮罗和秦雪是七刹中唯一的两个女子。秦雪外貌娇媚,不胜羸弱,却是个习武的天才,而且生性冷情,坚韧残忍之处更是连男子也不如。所以,公子才将外表看来与之最不搭配的血部交由她率领。
而绮罗却是个即便不穿男装也很难辨出其性别的女子。她虽为女子,却天生手长脚长,浓眉大眼,结实高大。性情更是爽朗中带着敏锐,洒脱中夹着柔韧,让所有优异的离罗军甘心顺服。如果说秦离的沉稳睿智让他注定将来能成为让人敬畏的绝世名将,那么绮罗便是那身先士卒,永远能与将士打成一片的先锋大将。
前方的树丛中忽然发出戚戚嚓嚓的声音,急速行进中的绮罗豁然一惊,挥手示意身后的离罗军停止行进。正待派人前去探查,却见茂密的树丛被一双古铜色的手轻松分开,光影错落,稀疏有致的森林中,被遮得若隐若现的日光下,一个颀长健硕的男子身影缓缓变得清晰。
“啊——”绮罗低呼了一声,语音中难掩惊诧和欣喜。
树木逐渐从稀疏变得茂密的山林中,一个青衣男子正横抱着一个蓝衫少年,以肉眼无法看清其步伐的速度前进。
“这里就是著名的云山西部山脉紫云吗?”青衣男子怀中的少年躺在舒适的怀抱中叹道,“山外寒风凛冽,山中夏木葱葱,果不愧是伊修大陆奇景之一,和塔拉干沙漠的海市蜃楼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见自己说了半天,全速行进中的青衣男子却依旧冷冷淡淡不予理睬,少年低哼一声,扯了下他额前与年龄极不符的银丝,缠在自己指尖把玩。
青衣男子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悄悄收紧了抱住她的手,让她柔软清香的身体更紧贴住自己。怀中的人忽然一僵。
少年微微直起身子,柳眉轻蹙,清俊的脸上有种难辨雌雄的绝美:“亦寒,有听到人声吗?”
亦寒心中一凛,他知道临宇没有任何内力,五感却异于常人,只要有心倾听,便是如今武功卓绝的自己,也不一定比他敏锐。
功聚双耳,果然细微夹杂着树叶被风吹动戚嚓声的交谈和脚步声落入耳中。虽然无法听到具体的内容,却能从利落的脚步声中猜到那是大约五百人的军队,而且极有可能就是绮罗所率的离罗军。
怀中的人微一挣扎,亦寒就松开手让他轻盈落地。怕丛生的灌木伤了她,所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持剑披荆斩棘,为她开出一条路来。
耳中忽然听到衣衫摩擦到树木的声音,亦寒走前几步,凝目一看,不由大惊:“绮罗?”
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中,手脚并用,狼狈而又困难地前行,手脚磨出鲜血的人,不是罗刹秦绮罗又是谁?
听到他的声音,地上的女子吃力地抬起头来,长发披面,遍布风霜的脸上已沾满了尘埃和血污,但那双滚圆透亮的眼,却在映入他们时泛起耀眼的银光。
“师……父,公……”虚弱的声音,破败断续,像是随时会消失。
亦寒和临宇连忙抢上前一把扶起她,只见平日如男子般刚毅坚强,从不肯落一滴泪,示半分弱的脸上却布满泪痕,让本就泥污遍布的脸更脏更丑。然而一双眼,可能被泪水洗过了,可能为森林的光照射了,尽管黯然无神,却依旧显得那么明亮透彻。
临宇一把握住她冰凉,鲜血淋淋的手,亦寒托起她后背,将精纯的内力灌注进去。
内力的注入让她眼中出现了暂时的清明,她重重咳了两声,反手握住公子那柔若无骨,却仿佛能带来无限生机的手:“公子……救……离……罗……”
“我知道。”临宇用轻柔仿佛怕惊起林中飞鸟的声音说,“那五百离罗军,就在前方是吗?我定会去救他们,绮罗你放心。”
绮罗连勾动嘴角露出欣慰笑容的力气也没有,但从那澄澈的眼中可以看出她的信赖和放松。然而,转瞬间那淡淡的欣慰又被恐惧所替代,她更紧地想抓住那只手,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能为力:“不……是……杀……列缺……”
手究竟是吐到何字时松开的,没有人知道,发丝凌乱,形容污糟的绮罗缓缓闭起了眼,靠在临宇浅蓝如天空的蓝色衣衫上,沾了一身血污。
她只是那样躺着,破败的衣衫,不男不女的装束,僵硬而了无声息。她的身边是那容颜绝世的浊世佳公子,是那青衫银丝仗剑天下的翩翩侠客,可是,她依旧是那么得耀眼,那么的丰姿傲然,就如这林间四季傲立的青松绿竹,平凡却迷人。
临宇缓缓收紧手,将怀中的女子拢在怀中,就像拢着自己孩子般的轻柔,又像扶着自己师长般的尊重。脸上的神色有种淡漠的沉静,蓝眸幽深如海:“雷部至捷之鬼曰律令,雪神乃是滕六,飞廉、箕伯悉是风神,列缺乃电之神……电神列缺,绮罗定是想说,偷袭他们的是四大杀手之一的列缺。”
亦寒微微皱眉:“她中的毒……”
临宇缓缓一叹,点头道:“确实是云颜的‘迷尘香’,无色无味,服用三个时辰后便如身中剧毒般浑身酸软,吐血不止。所以,莫说旁人,便是中毒者本人也会以为那是穿肠毒药,却不知此药虽会让人在两个时辰内口鼻呼吸断绝看似死亡,其实只是长时间的休克而已。醒来便没有任何大碍。”
“绮罗并非鲁莽轻信之人。”亦寒摩挲着手中的青霜剑,淡淡清冷地道,“即便迷尘香再无色无味,她也不该如此轻易中招。”
临宇松开手,以衣袖擦尽绮罗脸上的血污:“亦寒,取些软枝先将她遮盖起来,留张字条揣她怀里,我们必须马上出发。迷尘香一滴入水,即可毒百人,恐怕……中毒的不只绮罗一人。”
幽幽清冷一笑,临宇目注被树木覆盖的远方:“下毒的,当年出卖秘道所在的,究竟是谁呢?”
云山横跨金耀风吟两国,又一日囊括四季,实乃天下奇景之一。而位于金耀的紫云山,终年保持着春的和煦,夏的酷热,让整片山林,即便在萧瑟的冬季看来,也是一片盎然生机。
然而,此等奇景,却极少有人去探索或观赏,只因紫云山有的不只是葱葱绿意,鸟语花香,更有毒虫野兽,断崖峭壁,以及那密密丛丛遮住天空,遮住阳光,让人辨不出方向的高大树木。在这里,稍有不慎,便会荒野埋骨;在这里,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在这里……没有绝高的武功,睿智的思维,坚韧的心性,根本无法生存前行。
而此时,一个青衣的男子正一手持剑,一手半扶着身后蓝衫的纤瘦少年,轻松前行。仿佛这里不是让人闻之丧胆的紫云山,而是自家后花园一般。
“等等,亦寒。”临宇忽然停下脚步,转了半圈,蹙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树木稀疏了许多。而且,剩余的这些树,像是被移动过。”顿了顿,她的眉蹙得更深,眼中却慢慢显出了然,“树的位置,似曾相识啊!”
亦寒眼中墨绿色的光芒一闪而逝,沉声道:“枫林小筑。”
“没错。”临宇悠然一笑,将身体半靠在他身上,感觉到少年微粗略显病态的喘息,亦寒连忙收紧手将他拢入怀中,将内息少少地丝缕地输给他,“咳咳……看来,我们没能与杨毅的军队碰上,却杠上伊修大陆闻名丧胆的四大杀手了。”
“谁?!”响动仆传入耳中的瞬间,亦寒便低喝了一声,搂住少年的腰,一个纵身,连续十几个起落,才站住。却是一时紧蹙了眉,发不出半个音。
眼前那躺倒在地,身子叠着身子,如死尸般毫无声息的黑衣人,却不是修罗暗营中最精锐的离罗军又是谁?
临宇低低咳嗽了两声,蓝眸深不见底:“果然如此。”抬眸,在看到一堆横卧的黑影中唯一站立的男子时,露出个微诧的表情:“捕影?”
亦寒依旧是那清冷淡漠的表情,看着前方黑衣男子冷峻棱角分明的脸慢慢清晰靠近。捕影,三星之一的冥王星,修罗暗营最残忍的血部和夜部的首领。
作为冥王星的他,身上会散发出残忍乖张,却又冰冷的血腥味是很正常的;作为杀戮首领的他,会睁着冰寒的眼,抿着薄而无情的唇线,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亦寒却发现此刻的捕影,并不是全然的捕影。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从冷酷变为残酷,从被血浸透变为残忍嗜血的不着痕迹的变化。仿佛此刻的捕影才是原来的他,与生俱来,与杀人为伍的他。
在离他们不过几步的地方,捕影单膝跪下,垂首道:“冥王星捕影参见公子。”
临宇淡淡点了点头,缓慢地走上前去。亦寒心中一惊,正待扯回她,却清楚看到了她打在身后的手势,伸出去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然后僵硬缩回。
临宇白色浅蓝纹的布靴一下下踩在因树叶腐烂而异常松软的泥上,白色的布靴早已被染黑,不复纯净。可是当她那样缓慢却坚决踏出脚步的时候,亦寒恍惚有种银靴踏着白云,乘风来去红尘间的错觉。
临宇走到捕影面前,弯身扶住他手肘,将他扶起来:“何须多礼。捕影,云颜……”
变故就在那一瞬发生,很快,快如闪电。可是再快,亦寒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临宇纤长的手指在捕影半跪的腿上笔画,浅蓝的身影遮住了一切可望到的角度,却让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捕影微僵的身体,在临宇待起的瞬间一跃而起,一把黝黑钢直的剑如凭空而生般从身后刺出,架上那纤细白皙的脖颈。
“临宇!!”亦寒惊叫了一声,冲上前去。
“再动我杀了他!”一身黑衣,手持黑剑的捕影厉声喝道,“风亦寒,你不要你爱人的命了?”
亦寒的脚步骤然止住,过快的冲速和停止,并没有让他有半分摇晃。漆黑的眼眸闪过墨绿,定定看着眼前敢于威胁他的男子,寒冷的杀气丝丝缕缕从他体内透出,萦绕于林间。
“捕影。”被胁持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咳嗽了几声,却是微微一笑,“或者我该叫你一声,电神列缺?咳咳……”
捕影的身体僵了僵,目光却一瞬也不敢离开前方的青衣男子:“公子果然聪慧,时至今日,属下也不指望能瞒过公子。”
“我只是好奇。”临宇仿佛没看到颈上几乎入肉的剑,挑眉道,“你究竟是为云颜所救,失了记忆才留在修罗,还是本就是为了调查暗营,才接近云颜呢?”
捕影神色依旧冷峻,握剑的手却颤了下,临宇白皙的颈项顿时出现红丝。亦寒只觉心头剧痛,他受伤了!他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伤了!冷冽的愤怒,毫无遮掩释放出来的杀气,让捕影额头淌下滴滴冷汗。
他勉强定了定神,握紧手中剑:“这点就不劳公子关心了。公子的命金贵,属下也不想误伤了公子,还请公子随属下……单独走一趟。”
他强调了单独二字,随后目注青衣的风亦寒:“风护卫若不在乎此人的命,便尽管跟上来。”
说完,挟了身边的蓝衣少年,纵身离去,消失在茫茫绿林间。
亦寒凝眸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远去,直到连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相信捕影。想起那个手势的意思,亦寒便一阵心慌,临宇,真的要相信他,能相信他吗?
只是,如今也没有任何旁的办法,只能希望,临宇能平安撑到他到达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