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我呆呆看了半晌,才在诗的上方写下“千秋岁”三个字,搁下手中的笔。只见跃然于纸上的字虽秀气端雅,却明显有些疲软,少了当年的清隽傲然之气。是因为换了个身体不习惯了,还是经历过太多心性变软弱了,竟连字也失了当年的灵气。
我长叹一口气,正待把纸揉乱了扔掉,却忽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在不远处冷笑道:“就凭你也想临摹公子的字吗?”
我愕然抬头,“秦雾”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只是他此刻那不善的表情,冰冷如利剑般的眼神,让我怎么也挂不起友好的笑容。只得耸了耸肩,揉乱那一团纸丢在地上。
秦雾几步走到我面前,目光凌厉地瞪着我,冷冷道:“你莫要仗着皇上的宠爱在这里张狂。你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替身,别以为能取代……取代旁人的地位。”
秦雾看着我的眼痛恨又悲伤,愤怒又失望,眼前忽然飘过秦离那希望成空的失落表情,心里只觉一时热,一时软。原来,在这个伊修大陆上挂念我关心我的,不只有亦寒,不只有云颜,还有许许多多如秦雾般被我忽略的人啊!
原本沉重的心情竟因为他一句愤怒的责备而轻快起来,我怔怔地看着秦雾,只觉他又长大了不少,当年的少儿郎,如今已可见下巴上凌乱的胡楂,却唯有那双眼依旧如从前般清澈纯净。
七刹三星,也唯有他还一直执着保留着这一分天真,历尽红尘仍不改其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斜倚在靠背上看着他道:“能不能取代岂是有你说了算,不如你将那人的名号报来我听听。若真是胜我太多,我无颜争夺,说不定真就飘然去了。”
秦雾一愣,显是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讷讷了半天不断重复着:“他是……他可是……”直到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我自然知道秦雾说不出口,他们一直以为临宇本是男子。要知道同性相恋,即便在现代也要遭人侧目,更何况是在民风传统保守的古代。
我笑了半天,却发现气氛异样诡谲,仿佛连空气也被下了禁令,不得喧闹。一抬头只见秦雾已跪在地上,低眉敛目,恭敬地跪在地上。
而那受他跪拜的男子正很顺手的解下身上玄色披风,缓步向我走来,雪亮剔透的银色发丝被风带动,将跳跃闪烁的光华映入暗紫色眼眸中,有岁月静好的宁和,又有缥缈如仙的幻彩。
他将披风裹在我身上,低头道:“为何穿得这样少?”
我看着拖到地上快半截的披风只觉好笑,扯着他袖子道:“还不让秦雾起来。”
亦寒哼了一声,才冷冷道:“起吧。”
秦雾恭敬地站起身来,仍是低着头,全然看不清神色。但垂在身侧的双拳却紧紧握住,半晌才一点点松了开来,垂首道:“属下告退。”
我眼看着秦雾出去,背脊挺得笔直,却说不出的落寞寂寥。我猛地回过身揪起亦寒领子怒道:“喂!你怎么可以这般欺负我的人?”
即便被我揪起领子怒骂的时候,亦寒仍是一副清冷淡漠的表情,却在听到“我的人”时瞳孔骤然一阵收缩,猛地掐抱住我,冷声道:“说,谁是你的人?”
“呃……”我一愣,有些被亦寒的怒气吓到了,缩了缩脖子,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很狗腿地答道,“你!只有你是我的人!”
亦寒这才哼了一声松开我,命人将午膳送上来,他知道我习惯了吃三餐。
可我看着桌上的菜却没什么胃口,亦寒将布好的菜端到我面前,我却只觉恶心。只得苦着脸求饶:“我真的饱了,再吃胃都该撑坏了。”
亦寒忧心地看着我,伸出手轻轻抚着我面颊,喃喃说的话像是自语:“你身子骨太弱了。我不想看到你再如当初那般呕心沥血,累坏了身子。有任何愿望,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我有些感动,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亦寒,你想要这个天下吗?只要你想,我就能打给你。”
亦寒皱起了眉,脸上冰霜一片:“便是十个天下也抵不上一个你!”
“我知道。”心底有隐隐的忧伤,我探手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触手都是坚毅,“亦寒,我想要结束这个乱世,我也有能力结束这个乱世。天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或者是最梦寐以求的东西,于我却抵不上亦寒你真心的一个笑容。然而……”
我放下手,慢慢转头望着殿外,明明只有明灭交替的阴影,我却仿佛又看到了万里河山。我淡淡地笑,声音宁和而悠远:“然而亦寒,我终究不是那养在闺阁中的女子。太多年了我以临宇的身份活着,经历着,早已抛不下他的责任和抱负。天下或者不是我想要的,争霸天下,为黎民缔造一个和平国度的动人过程却一直在无声无息间吸引着我。”
我拉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眼眶有些湿,侧头忍了很久才没让泪掉下来。我凝视着亦寒水波汹涌的紫色眼眸一字一句道:“金荒冷,火灼热,风无情,红尘狰狞,烽火连天;黎民苦,妻子散,爷娘恨,神子沉寂,乱世何结。这些话是你让人令其流传的,是不是?亦寒,你可否老实告诉我,你为何故意对秦雾他们冷淡?为何任由天下传你残忍嗜杀之名?”
亦寒浑身一震,却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轻皱了皱鼻子,声音因哽咽带了些鼻音:“因为你想让他们永远记挂着我,让他们以为天底下唯有公子才是真心对他们好的,不想自己取代我在所有人心目中的位置,是吗?”
我迅速擦掉坠下的泪,吸了下鼻子,才笑道:“林伽蓝总不像临宇那般坚强,动不动就哭,真难看。”我抬起头,只见亦寒正无限温柔怜惜地看着我,我哽声道,“亦寒,其实这世间唯有你和子默才真正了解我。我没有野心,没有一将功成的狠厉,却绝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人。哪怕真有退隐山林的一天,也必是在生命灿烂绽放之后。所以,子默才会为我定下进攻风吟的最后一计,而你宁肯登上冰冷的帝位也要替我铺就统一天下的道路。”
“亦寒,谢谢你。”我低下头亲吻他粗糙的掌心,“谢谢你这么了解我,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更谢谢你能一直容忍爱护这般自私的我……”
亦寒一把拽过我的手腕,拉进怀里,深深地吻。他抬起头,气息柔柔洒在我脸上:“临宇,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无条件的付出,永远不求回报。可是我错了……”
他低下头,一下又一下啄吻我的眼睫,鼻梁,嘴唇,声音暗哑低沉:“我不是不求回报,而是所贪求的比任何人都多,都奢侈。临宇,我要你一生的爱,永世的情,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你……肯给吗?”
“还用问吗?!”我伸手勾住他脖颈,支起身狠狠吻上他的唇,直到他气息火热无法自控,却忽然放开他,柔柔笑着,用心起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亦寒双目中波光潋滟,神情说不尽的温柔怜惜。忽地伸手紧紧抱住了我,却不知是一时激动,还是不愿让我看到紫色瞳眸中那晶莹的闪烁。
那时那刻,那情那景,明明在深宫宅院中,我却只觉烟火熏然,岁月静好。
来到古代的第六天,阴雨绵绵。我一个人在房中悄悄取下颈上的纱布,欣喜地发现掐痕终于变淡了。亦寒也曾问过我颈上的白布是怎么回事,我只告诉他睡觉时落枕了,这是我们现代的治疗方法,很管用。他无法分辨真假,也就没再追问我。幸好!
不知是不是来回穿越太累的关系,最近身体都不是很好,嗜睡,又没有什么食欲。我扔了纱布,迷迷糊糊靠在榻上打盹,忽听一个极熟悉的女声含着怒气冲进门来,一跨进殿里就怒吼道:“风亦寒,你给我滚出来!”
我猛地一震,睡意全无,狂喜地从床上蹦起来窜出去。只见一个粉色纱裙的秀美女子正神色愤怒地打量着四周,直到目光落在我身上,愤怒的火苗变成了熊熊烈焰。
“居然真的敢金屋藏娇。”粉衣女子气得声音都发抖了,“风亦寒,你给我等着!”
我却全然不管她眼中的恨意,和脸上的愤怒,大叫了一声:“云颜——!”猛冲过去挂在她脖子上,在她震惊呆滞根本无法反应的时候,趁机捧起她柔香滑腻的脸蛋亲了一下。
明明是在调侃她,我的眼眶却竟然湿了,哽声道:“云颜,我好想你。”
云颜呆呆地看着我,一时仿佛被抽走了魂般,任我调戏。
“不是真的吧?”她抖着唇,喃喃重复着这句话。随后全身都颤抖起来,仿如枯树上仅剩的一片树叶,在风中摆荡,脆弱孤单得随时都会被吹落。
我笑着,用力地一把抱住她,哽声道:“没有什么不能是真的。云颜,就算你不相信亦寒,也该相信你自己啊。我曾答应过你‘天涯携手君莫忘,飞鸟倦兮共返巢’,你以为我会轻易忘却,抛下你一人回去吗?”
云颜还在颤抖着,然后有低低的如猫咪般的呜咽声一点一点溢出来。她狠狠一拳敲在我手臂上,呛声道:“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混蛋!明明说好我们两个不会相互牺牲,为什么还要挡在我前面?你以为救了我我会开心吗?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紧紧抱住她,只觉肩上已是一片湿冷,不必看就能知道她早已泪流满面,“云颜!我以后再不会犯了!不会再让自己陷于险境,让你担心。云颜,我知道你有多伤心,多难过。不过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我扯开她,让泪眼朦胧的她看我:“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虽然换了个身体,换了张脸,可依然健康地活着。”
云颜擦掉泪,明显消瘦的脸上挂起灿烂欣喜的笑容,凝目看去依旧秀美如朝阳,夺人心神。是啦!这样才是云颜,我认识的光芒四射,芳馨内蕴的灵秀女子楚云颜。
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悲伤:“亦寒说你会回来,我还不信。那时……”她顿了顿,眼中犹有绝望的余悸,“那时你的气息都没了,心脉也停了,身体一寸寸变冷。亦寒却死活不肯将你下葬,他说你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会回来。”
“当时,谁也不相信他,以为他悲伤过度疯了。其实也怪不得他们,那时的亦寒当真如神魔般疯狂恐怖。但我却相信他的话,相信你没死。”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你口中常常会冒出‘我的世界如何如何’的话。从前只当是你的疯言疯语,在最绝望的时候想起来,却成了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于是,我用‘定颜珠’保住了你的……身体,又将它存入冰棺中。不管真正知情的那些人怎么说,我和亦寒始终相信你还会再回来。却没想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想到他们当年承受的痛,有些忧伤,又觉庆幸,庆幸我们终究还是又聚在了一起。我笑笑,道:“这是我本来的样貌,很平凡,很普通,是不是!”
云颜老实不客气地点头,随即郑重道:“唯有眼睛是一样美的。”
我叹了口气,抚抚她明显瘦下去的脸:“扮成我周旋在朝堂上,又不能绽放光芒一定很累吧?”
云颜摇了摇头,笑容轻柔婉约,无限娇美:“比起思念你的痛,其他苦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正待说话,忽觉眼前银芒一闪,只见亦寒已站在了门口。一边走进来,一边语调清冷的问道:“临宇的身体带过来了吗?”
他同云颜说着话,眼睛却只看着我。云颜疑惑地点头:“带过来了,只是有什么用吗?”顿了顿,她睁大了眼诧道,“不会是要借尸还魂吧?”
我笑了起来:“可以这么说,不过却不知可不可……”
毫无征召的,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已栽倒了下去。
我只觉自己昏迷的时间很短,不过是眨一眨眼的瞬间,就像从前在地上蹲久了,猛然站起来一时间眼前发黑那样。清醒过来时却发现我已躺在床上,云颜正把着我的脉,亦寒语气慌乱又暴躁地问:“怎么样?”
我睁开眼,正好对上云颜凝重的脸。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肯定是来回时空夹缝累了,等换了身体就会好的。”
云颜摇了摇头,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又转头看看亦寒,半晌才道:“不是这个原因。”
我愕然:“那是什么?”
云颜低下头咳了一声,两颊微泛嫣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含糊道:“临宇你……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
我只觉“轰”得一声,全身所有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全数退去,脸上每一寸肌肤都瓦凉瓦凉颤抖着哆嗦着。
一个多月……怀了一个多月的孩子,我竟又怀上了徐冽的孩子!
这究竟算什么?命运弄人吗?心愿得偿吗?还是自做自受?我不敢去看亦寒的脸,我甚至根本无法抬头去看他的脸。
眼睛明明是星亮的,视神经明明是完好无缺的,我睁眼望去却只见茫茫然一片,白也不是,红也不是。宛如小时候在阳光白花花的日头下玩得久了,一进阴黑的屋里,便觉一阵盲白,明明眼前景物宛然,我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我与徐冽是前世积了怎样的孽缘?才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事到如今,究竟是我欠他,还是他欠我?我不想再与他有纠葛,真的不想。可是……手颤抖地捂上平坦的小腹,只觉痛,撕心裂肺的痛。可是,这个孩子,这个无辜的孩子,又惹了谁欠了谁。
我抬起头,看到亦寒慢慢远去的背影,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走得那样快,那样急,那样决绝,仿佛这一去再不会回头般。我惊恐地张大了嘴想叫他,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抬起的手臂顿在空中,茫然的无措的,以为能抓住他的衣角,却发现他早已消失在视线中。
我低下头,缩回冰冷的手,只觉想哭,泪却流不出来。耳中听到沉重的撞击声,像几百个烈性的炸药忽然在殿宇中爆炸,连地基也跟着颤抖了。那颤抖,不甘到极点,愤怒到极点,又痛苦到了极点,于是只余绝望,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缓缓闭起眼,开口时只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比那七旬老妪还要苍老疲惫:“云颜,不要问我……什么都不要问我……求求你……”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亦寒,亦寒,我与你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缘?多少结?难道爱到死、等到死、念到死,我们却注定逃不出咫尺天涯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