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
——出自《三十六计.反间计》
当木双双经过一个时辰的调息重新走上望月坡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对面山坡上竟已没了那蓝衫少年的身影。想起他刚刚虚弱不堪的模样,想必,是再支撑不住了。
心里没有该有的喜悦和庆幸,反有种淡淡的遗憾,以及在看到孤身独立坡顶的青衣男子时,隐约浮现的不安。
金耀众兵将在失去少年指挥后的不安和惶恐都被木双双和风吟将领看在眼里。莫离眼中露出嗜战的兴奋:“小姐,那秦洛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刚刚一战怕是耗尽了所有精力。如今,他们主帅不在,群龙无首,再无可与小姐相抗的名将。看来,今日胜的必会是我们。”
看来,今日胜的必会是我们。是吗?真的会胜吗?木双双紧皱着眉,在心底一遍遍问着自己,心里的不安是什么?蠢蠢欲动的恐惧是什么?以秦洛的算无遗策,怎会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与自己开战,又留下几万士兵任自己屠杀?
一个略显稚嫩,仿佛天生带着童音的男声插了进来:“小姐还在犹豫什么?兵贵神速啊!”
木双双瞥了身边清秀的少年一眼。少年有着一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乌黑的眼睛大而有神,不时闪烁着疑惑的光芒。秦归,三年前忽然在朝中大肆活跃的男子,先皇卓胜朝对他的宠爱几乎胜过了当今皇上卓清,就是卓清也对他极为忍让包容。
木双双是听过朝中传闻的,秦归是先皇卓胜朝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从小就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好不容易被先皇发现,却因为母亲身份低贱而不能对外公布,再加上先皇子嗣本就稀少,而秦归又有着难见的天赋和政治才能,自然对他怜惜宠爱有加。
可是木双双却不喜欢秦归,这个外表单纯,面若桃花,聪慧伶俐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机,她无论如何也看不通透。只觉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稚嫩的外表所骗,堕入陷阱中。常年周旋于尔虞我诈,习遍各种阴谋诡计的自己尤且不能应付他,更何况是本性纯厚又有几分愚蠢的皇上呢?
秦归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问:“小姐这这般犹豫不决,难道是有什么苦衷吗?”
木双双被问得心头一颤,果然看到几个将领都向自己投射过来怀疑的目光。她定了定神,心中越发提醒自己要小心这个秦归,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地道:“传令三军,准备进攻!”
战鼓响起,金耀与风吟军的第二波攻防战终于开始了。
可是,木双双却惊异地发现,金耀的步兵竟都退守在一里开外的安全处,玄甲骑兵索性不见了踪影。她抬头朝对面的高坡望去,那一刻,明晃晃地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炎炎烈日下,那个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观日坡如今幽寂的吓人。只有一个青衫孤卓的身影立在群山间,晴空下。
他的手中没有锦旗,没有鼓槌,却轻轻握着那把名动天下的青霜剑的剑柄。他茕茕孑立地站在观日坡上,不走不动,单手负后,可是那隐约可见的清冷眼神,牢牢注视着本该属于金耀的空旷战场,却预示了他随时都会飘然而下。
木双双定了定神,挥舞出手中战旗,严阵以待的风吟步兵、骑兵立时以菱形为阵迅速向西方冲去。即便看似笨拙的阵型,进军的气势却快准狠得让人惊叹。
随着战争的正式开始,风吟大军的挺进,一里开外的金耀步兵忽然动了。他们分别向左右两旁移动,迅速在中间撕扯出一道裂缝。那裂缝不大,仅容得两人并排通过,却让木双双清楚地看到鱼贯几乎是飞驰而入的黑衣人。
就在木双双惊骇,甚至有些呆滞地抬头的时候,她看到青衣男子望向她的一眼。那歉疚无奈,却又决绝无回的一眼。
然后,他手握青霜剑,再没有半分犹豫地从三十几丈高的观日坡上一跃而下,飘然落在整齐排列的黑衣男子之前。
“霖宣守死门,若水休门,秦离开门,绮罗惊门,秦雾伤门,秦雪杜门,沈宏景门!”随着青衣男子脚步的移动和命令的下达,所有的黑衣男子分成七拨迅速跟随为首的几人移动。在木双双还没来得及回神的时候,那不足千数的黑衣人已然占据了七个关键方位,将几万的风吟步骑兵牢牢围在战场中。
“所谓奎阳阵,是三百年前一个精通奇门遁甲的武者所创。门,以八卦变相,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故曰奇门。遁,隐性,甲,仪也。六甲六仪互为演之而为遁甲,造势三重法、象三才,上层象天,布九星,中层象人,开八门,下层象地布八卦,立阴阳二遁,一顺一逆以布三奇六仪也。【注1】”
“布阵时,八门各需一武功高强之人镇守,若意图救人以生门为尊,若意图擒杀则以伤门为尊,若意图毁灭则以死门位尊。八门各自蕴含六十四种变化,每一种变化又引六甲之仪,幻化无穷。是以,奎海之涯,变幻莫测,生生不息,永无止境。奎阳阵乃是世间最厉害,最令人恐惧的阵法。这也是天星流剑派所谓的仅凭一人一派一星魂,就可左右天下局势的其中一个缘由。”
木双双只觉骤然间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冷,颤抖的寒意从心底冒起,席卷全身。她的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余师傅当年声音清冷的教导和警告。
那个站在死门旁不足十丈,只需一个纵跃就可完成阵法的青衣男子,是如此的陌生。师娘曾说,风儿秉性淡泊,实在不适合卷入天下纷争;师娘曾说,风儿至情至性,哪怕死也不会愿意和师兄妹自相残杀;师娘到临死前,还那样说:符御,不要伤害风儿,就算他不愿成为星魂,也万不要伤害他……
她明明在门外听得清楚,她明明到现在还记得少年怀抱的余温。为何这一刻会有当年种种不过是一场梦的错觉?风哥哥,淡漠如你,外冷内热如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引灵儿入奎阳阵?
你可知此阵一启,你的光芒将再也遮掩不住,你曾经与命运抗争的努力将统统化为泡影?你可知此阵一启,风吟要死多少大好男儿?你可知此阵一启,灵儿……就再也没有家了!
恍惚中感觉有一道视线缓缓落在她身上,木双双猛地惊醒过来,她的手中还握着锦旗,眼睛却死死望着一直未移动半步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漆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瞳仁在远远的谷底看不真切,仿佛平静无波,又仿佛传递了千言万语的信息。
木双双心中一动,忽然紧盯着那大开的死门,一种荒谬却让她欣喜的想法从心底深处冒起。风哥哥一直没有踏入死门,开启阵法。难道是默许让她退兵?
风哥哥他终究还是不愿做那无情杀戮之人;风哥哥他终究还是不会真正伤害她!
既然领会了青衣男子的暗示,木双双自然不会再犹豫,无论他的本意是什么,无论这诡异一战背后蕴含着怎样的阴谋。几万人的生命终究是最重要的,她怎能随意牺牲。
于是,红色的锦旗翩然挥舞,菱形的阵营缓缓分裂,然后从死门依次有序地撤退。期间,所有严阵以待的黑衣男子都一动不动地看着猎物的离开,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化一下。
当几万风吟军有一半已退出战阵的时候,青衣男子忽然手一挥,片刻前无声无息而来的黑衣男子飞驰电掣般离开自己所在的方位,再度无声无息离去。
那时,所有人都将惊疑的目光集中在莫名其妙忽然撤退的木双双身上,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原本守在景门的黑衣男子在离去前不经意地将一块玉佩掉落在地上,被撤退时经过的一个风吟将领用脚勾起,握在手中。退到安全处的风吟将领,原本只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欣赏这块美玉,却在看清玉上的文字时大惊失色。
木双双带着浓重的疲惫之色走下望月坡进入己方阵营,所有的高级将领都面色凝重地坐在主帐中似是在等着她。木双双挥了挥手,声音有几分虚弱:“传令,即刻回房陵城。”
“等等!”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木双双的命令,只见他须发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先不忙着回城,我等有些话想问问元帅。”
发话的人叫童智,去年刚过了六十岁大寿,与父亲木成英是知交好友,也算得上木双双的长辈。所以,虽然此次大战木双双是主帅,他还是敢以这样不敬的态度和她说话。
木双双尽管无论身体还是心里上都疲累的虚脱,还是不敢怠慢:“童叔请问。”
童智双目灼灼看着他,其中有着她看不懂的痛惜和责备:“方才你为何要退兵?”
木双双一愣:“那是因为,方才的阵法,如果不退兵……”
木双双犹豫的语调,似乎彻底激怒了童智,他拂袖怒道:“方才冲出的敌军不过几百人,就算统统是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胜过我军几万人。请问元帅为什么要退兵?”
“我……”面对这样的责问,木双双忽然发现竟辩驳不出来。世间能有几人知道奎阳阵?世间又能有几人认得出方才的阵法是奎阳阵?她能解释吗?又该解释什么?
“双儿,你和君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本还不信那些市井流言,也不信无涯的一面之词。身为神之侍女的你,从小就恭顺知礼,又岂是那种会为了儿女之情而出卖国家的无知女子?谁知……谁知今日……”
“童叔!!”木双双震惊地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微颤抖着,“今日一战,双双自知未尽全功,将强虏驱逐出我风吟。可是,那只是双双技不如人,怎可将出卖国家这等重罪扣在双双头上?”
“那么请问小姐,”就算严肃说话也会含着几分笑意的男音插了进来,秦归稚气的脸上一双眸子幽黑得深不见底,“为何小姐一见秦洛昏迷离开就魂不守舍?为何要小姐趁机歼灭群龙无首的金耀军小姐却犹豫不决?为何仅仅只是几百人的示威却让小姐撤走数万大军?”
秦归的话让木双双全身都颤抖起来,她忽然忆起风亦寒抬头看他时,那无波无澜的眼神背后所蕴藏的怜悯、愧疚和志在必得。不!不可能!难道……难道秦洛与自己这一战的用意,根本就不是取胜?难道风哥哥摆出奎阳阵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毁灭,而是……而是诬陷!
木双双的脸色惨白一片,她缓缓看向莫离,问:“你也是这么想?”
莫离痛苦地纠紧了眉头,慢慢低下头去。
“就凭一场仗!!”木双双失控地大吼,声音尖锐,“就凭一场仗你们就认定我通敌叛国?!”
“宫主!宫主!”春儿忧心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她不顾一切地甩开拦路的士兵,冲到木双双面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宫主,你没事吧?”
猛地抬起头,她用通红凄厉的眼神望向在场所有人:“你们这群窝囊废!自己抵挡不了秦洛,如今被人小小挑拨一下就怀疑宫主。奈何宫主为了这个国家劳心劳力,有多少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春儿的话声色俱厉,说得营帐中几人羞惭,几人恼羞成怒。一个鲁莽的年轻将领上千几步,不屑道:“我们承认木元帅厉害。仅凭八万兵士就能击溃杨潜十六万大军。可是,如此厉害的木元帅以十四万之师,面对仅率十万大军的秦洛,为何却久无建树?若说没有私情,谁肯相信?”
春儿一时语塞,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那……那是因为秦洛太过厉害!”
“秦洛确实有通天彻底之能。”秦归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接话,“据上庸城中探子来报,秦洛在小姐击溃杨潜大军前夜于街市游荡。途中多次接到小姐或危或安的密报,却始终安之若素,毫无焦急之色,似乎早猜到小姐会赢一般。最终,杨毅全军覆没的消息传达,秦洛非但没有一丝忧虑愤慨,反满脸轻松,还与身旁风吟百姓谈笑。若非心系小姐,又岂会有这般表现?”
木双双一震问道:“果有此事?”
秦归笑笑:“小姐若不信,可以随意抓个上庸城中的百姓问问。另外还有单副将刚刚在战场上捡到的玉印,更是清楚说明了当日秦洛对小姐的……关切。”
“什么玉佩?!”
秦归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恭敬地递到童智面前,童智眯着眼看了一会,忽然惊呼道:“涡阳司马,这是司马麟的官印,怎么会在你手里?!”
秦归淡淡道:“此印被方才敌方一黑衣人不慎遗落,单将军恰好拾获。”他的目光转向一直低垂着头的莫离,“莫将军,涡阳一战中,司马麟是否起先不肯派兵援助小姐,后来却无故出兵呢?”
莫离怔了怔,点头道:“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