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虽是傍晚,阳光依然明媚。
北京首都机场,塔楼玻璃反光,将马路照得亮堂堂的。
国际航班处,李享站在出发站口,盯着潘勇越走越远的背影儿出神儿。等转过弯,他就该汇入海关检查的人流了。
她举起手,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回眸一笑,那么加上之前的拥抱、亲吻和耳语,此番告别,可不就完美了?
偏偏这时,李享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骆亦红。
“喂喂喂,送走了吗?”
粗声粗气,没心没肺,完全不顾及李享正在长亭送别,整个一直抒胸臆:“这下好了,你该农奴翻身得解放了。哎,刚看到一条路线,是登山游。我说咱们去云南吧,看雪山,别去海南了,大热天的,晒那么黑,我下月还要去见我们老张哪!要我报给你路线吗……”
天哪,潘勇转身了!
他站住,面对着李享这块儿,深情地仰起脖儿,踮着双脚,向她挥起了告别的双手。他热烈深情的眼神儿,越过人群攒动的头顶,想给李享一个充满激情的再见。
可李享手里举着电话,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聚集,等她反应过来,快速掐掉骆亦红的电话时,潘勇已略显失望地放下了手。
他一定只看见了李享在打电话,却没有看见她脸上着急的表白。他心里会想,我还没走出她的视线呢,她就联系起别人来了?
他不会想到这之前,她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背影儿来着。
完了完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完美的告别,瞬间已被人群冲散了。
李享空举着双手,只看见潘勇时隐时现的头发。
大转弯,看不见人了。
她心里空落落地,眼神呆滞好几分钟。
然后,她发给他一个短信:“亲,那我……回啦?”
这声“亲”,是跟淘宝网上的卖家学的,据说还是韩语哪。感觉很好用,比起“亲爱的”来,可洋气多了,于是逢人就使。
加上省略号,是希望他能明白她的不舍。
十分钟过去了,却也没见潘勇回信。李享慢吞吞地出了机场,脑子里开始想骆亦红刚才电话里的提议——去云南登山,嚯,也没什么不好啊。
李享这名儿,是她妈给她起的。
她妈说,谐音跟理想一样,听着多有追求啊。不过呢,理想这词儿,毕竟又太辛苦了,不如中和一下,就叫个享受的享吧!
享者,舒服也。
听着光荣,用着舒服。
得,就是它了!
李享从此顶着这名,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结婚、工作。
老师上课叫她发言时,会大喊一声:“李享——”念着很挺括,不由又看了看名字,脸上就露出多少有点可惜了的表情。李享便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站起来。
等后来大了,她也开始觉得这名挺好,亦庄亦谐的,还特别上口。有时会跟她妈开玩笑:“妈,你可真有文化。”
“那当然,也不看看你妈是干什么的。”李享妈一点也不客气。
她叫满斯尘,可那不是她的原名,是她自己后来改的。本来是打算用来当艺名的,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辈子总没合适的机会,登台亮相上荧屏。这么好个名字,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吧。
干脆,索性改成了身份证上的名。
那一年,她都三十三岁了,愣是把原名满翠萍给换掉了。
这让李享常常忘了她妈叫什么,有时候别人找上门来,说满斯尘同志在吗,她能直统统地杵回去:“没这人,您找错了。”
是哒,李享的妈,就一老文艺女青年,年轻时,除了喜欢唱歌跳舞,还爱看小说,俄罗斯的,狄更斯的、巴尔扎克的,那时还有白皮书,文艺青年们私下里传着看。看得多了,人就容易想入非非了。十九岁那年,碰到了李享的父亲,倒霉知青,****子弟,落魄无比,惹人怜爱。别人都奋发图强,准备推荐工农兵,或是想办法回城找工作,她却咔嚓一下,大火烧,干柴点,生米煮熟饭,先怀孕,后结婚。
很快,就生了李享。
父亲却时来运转了,老头子平了反,第一年恢复高考,就考上了大学。那年头,大学生别名又叫天之骄子,身为骄子,旧鞋子穿破了留它干吗,新鞋子缝好了干吗不穿?总之,毕业前夕,就把李享和她妈彻底甩了,出国留学,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满斯尘要工作、要赚钱,也要找新鞋子,对李享,不得不疏忽。
李享上小学之前,都待在姥姥家里。她对那种正常的三口之家完全没有太清晰的概念,总觉得母亲就是天马行空的代名词,家就是放学后自个儿写作业的地方。
一直到结了婚,她也没有旁的女孩子,整天要跟丈夫腻腻歪歪那个劲儿。
这不,三十五岁的生日,很快就要来了,她还在暗自庆幸呢,幸好老公潘勇出国了,她可算逮着机会,能好好疯它个一阵了。
别看她举着手,对着潘勇的背影使劲挥舞,可心里并没有多少分别的辛酸劲。要知道,潘勇这次出去的时间可不能算短,差不多要一年呢。单位派驻巴西,搞一个水利工程,不验收完工,不许回国。
“没事没事,小别胜新婚。你好好干工作,我也乘机解放一年,联系联系结婚后疏远了的老朋友、下班后逛逛商店、看看电影。晚上没事,还可以上个外语班什么的,说不定呼啦一下,考它几个证书呢。”
李享说的都是真心话,潘勇却觉得她是在宽慰自己。不由感动地捧起她的脸蛋,吧唧亲了一口:“老婆,你咋就这么让人省心呢。”
李享站在机场外,等着坐大巴回北京城。刚才无端掐了骆亦红的电话,总得给一个说法不是。
骆亦红怯怯地问:“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还以为老潘已经登机了呢。”
李享说:“刚走刚走。都什么年代啦,还孟姜女哭长城啊。每天都可以在网上聊天的,还能打电话,和在国内一个样。哎呀,终于没人管啦,恢复单身啦!待会儿我们吃饭吧,你把大猫和叁儿也一起叫上,去醉仙楼等我,我就来、我就来、我一会儿就来啦、不见不散,be there or be sqare,点我爱吃的霸王鸭、豆干,还有还有,麻辣小龙虾……哟,车来了,我先上车,哎,我说,您老别挤啊,没见人在打电话吗?你才排后面去呢,我早来了凭什么排后面啊,打电话怎么啦,谁先谁后跟打电话又没关系,就不让、就不让,你才站后面去哪,有没有公德啊,什么叫排队懂不懂啊……”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
骆亦红着急地在电话那头,帮李享助威呐喊:“那谁呀谁呀,跟女人挤算怎么回事呀,李享,咱们不能惯着他。怎么着,亲老公才刚走,就有人欺负上门是吧,骂死丫挺的。”
李享这边挥胳膊抬腿的,终于抢了上去。电话里对骆亦红口气张狂,顺带发飚:“这帮外地人,没一个省心的!”
立刻招来一片白眼。
她才不怕呢,潘勇走了,她自觉又成了一名大姑娘。只有已婚妇女才会唆唆跟人计较,不是讲道理,就是要讨公道呢!
现在的她,一夜回到十年前,性格顽皮,模样漂亮,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只要说完,脸转向玻璃,看着窗外,做冷艳表情,就得!
谁能拿她怎样?
可是不对劲,车才开出十分钟,她就晕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一口喷到前面的靠椅背上。
她捂住嘴,拿手掐肚子,不行,怎么也停不下来,脸色顿时煞白。
“师傅——”大叫,“停车。”
刚才得罪了一车人,这阵儿当然没人想帮她。
不行了,赶紧弯腰吧,“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周围众人,立刻嗡翁作响,躲闪不及,做鄙薄冷漠状。
司机听到骚动,大脚踩刹车,李享顾不上道歉,踉跄着脚步,扑向车门。
司机气恼地骂道:“封闭车厢哪,有没有公德啊!”
李享不知道那一车人,此刻在怎么想她。之前她有多牛,现在就有多傻。叽里咣当地滚下车,站在路边,却又吐不出来了。
天色已经稍暗,她拖拖沓沓地向路的出口走去,眼瞅还有好长一截路,才能打到车。
正在走,收到潘勇一条短信,问她在干什么,又说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登机。想到他虽然离她距离并不算远,可实际上,已是出差在外的人了,总归不能飞奔到他怀里,抹泪哭诉。万般委屈之情,只好压将下去。
她回应道,在回家的路上呢。
潘勇估计是没事可做,决定跟她促膝谈心。又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会心里发慌不?”
“不会呀。”李享一边走路,一边回潘勇的短信,“我打算跟骆亦红出门旅游,这两天就走。”
“你居然一点也不想我。”潘勇撒起娇来。
李享说:“那也得等过些日子,才会想呢。”
“还真能实话实说。”
不知不觉,李享就走到了路口。等坐上出租车,潘勇的短信也不来了。估计开始验票登机了。司机问李享:“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李享手又捂在嘴上了,这次比上次还要着急,幸好司机反应也快,立刻将车窗打开了,李享半个身子爬出窗子,呕呕干号,好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等一脸蜡黄地重新坐下,司机说:“生病了还是怎么的?”
李享摇头:“好像是汽油味,一闻就晕车。”
“我看着不像。”司机说,“晕车一般不是这样的,你总得等我开段时间再晕吧。我瞅着你是感冒了,有时候感冒了,坐车也晕。我这里有塑料袋,你自己拿着,要吐,就吐袋子里吧。”
“谢谢啊,师傅。”李享身体不舒服,立刻比先前懂礼貌多了。
可手里攥着袋子,却又不觉得恶心了。
等到了醉仙楼,骆亦红也刚张罗齐了人,大猫,叁儿,花枝招展地,正坐在小包厢里。李享一推门,几个人一起发出惊呼:“怎么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精神这么疲倦,眼神这么涣散?老公才刚走,心情就恶劣成这样了?你不还有我们吗,怎么就搞得神形俱散,心如死灰了?”
李享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瞄了一眼自个儿,发现她们一点也没有夸张。不仅面色发暗,气血全无,神色不安,还塌背弯腰,头发蓬乱。哪里像一个刚从家庭桎梏中解放出来的新时代妇女啊。
“可能昨晚着凉了。”她喝了一口水后,说,“突然就晕头转向,坐不成车了。”
“怎么就着凉了?没有盖被子啊?”骆亦红“含蓄”地说。
“要不就是出了一身汗后,没有及时盖被子。”大猫跟着说。
叁儿不甘落后:“是开着空调做那事吧?整晚整晚的,一会儿热一会儿凉,换了谁都不行。”
李享鼻子里出冷气:“切,瞧瞧你们这些小人之心。昨晚还真没有,我们安安静静地,就睡了一个素觉。”
素觉!
还有这说法啊。几个女人哗地一声,顿时笑爆了:“谁睡荤觉了啊,从实招来。”
李享喝着水,说:“谁荤谁知道。”
“我两地分居,我没荤。”骆亦红忙不迭地招供,好像摊了多大面子的事似的。
大猫和叁儿绝不放过:“哎,那你整天吃素,馋不馋啊。”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结了婚的女人,无疑是一台大戏了。服务员进来上菜,门一开,她们的喧闹声立刻招得外面人一阵好看。李享手指放在嘴边,刚嘘了一声,骆亦红就扯着嗓门说:“问李享吧,她刚吃过素,心得体会比我深!”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醉仙楼的招牌菜,是霸王鸭,原鸭拆骨,填入北菇、薏米、鸡粒、咸蛋黄……外面还要抹豉油皇,炸熟,再炖,味道好得不得了,是李享的最爱。多少次来这里,什么都可以不吃,只点一份鸭。偏偏今天怪事,菜刚端上来,其他几个女人正在叫好,李享却一阵反胃,一路踉跄着奔进洗手间。
到这时,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起来,不像是头天晚上着了凉,反像是胃里进了鬼。没有任何铺垫和过度,说吐就吐,喂,这算什么和什么呀。
“是太油了吗?”见李享眼泪汪汪地坐回来,大家不禁问:“还是因为太想潘勇了?”
“太想潘勇了。”李享自嘲,“一想到他,心肝就疼,情不自禁,就呕了。”
“该上飞机了吧?”到这会儿,还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李享出了什么状况。李享就听手机叮当一响,打开,果真是潘勇的,说马上就起飞了,我关机了,老婆吻你。
“巴西那边打国际长途方便不?”大猫问。
“不方便,主要是贵,跟我们国家差不多,但能上网,写邮件呗。”李享说着话,感觉渐渐舒服了,看见鸭子,胃口也上来了。两手一并,就要撕扯。骆亦红打击她说:“喂,洗手了没有?”
李享伸手给诸位看:“干净着哪,我要吃鸭腿。”说着,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老公才走,就这么嚣张。交代吧,你家潘勇见没见过你这副饕餮样?”
“没有。”李享老实回答,“我当他的面,淑女着哪。”
骆亦红就说:“好不容易解放了是吧,不用淑女了。一年的时间哪,没人管,没人问,守着一套大房子,再怎么花钱也不用心虚,想过没有,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不是出去旅游吗?”
“这太是小儿科了,总不成你只满足于旅游吧?”
“莫非你是指还要风流吗?”李享终于吃到了鸭子,可是奇怪,怎么完全没有味道似的?她吮吮手指,不对头,隐隐竟有苦味。
大家顿时发出会心的大笑。李享面露奇怪:“你们吃这鸭,有味道吗?”
“你是在说什么鸭啊?有味道的鸭?”
哗,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嘛!满脑子的下流坏思想。
李享气恼地:“喂,今天是一定要拿我开涮是不是?我是说真的呢,吃出什么味道没有?我怎么觉得苦啊?”
“哪里有,挺好吃的。”
“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头。”李享咔嚓一口,刚要嚼,那糟糕的熟悉感觉顿时又涌了上来。她一个箭步奔向马桶,这回,骆亦红跟着李享进了卫生间。
门一关,立刻小声问:“上次例假,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享一遍遍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听骆亦红这么问,立刻惊慌失措,翻了翻白眼,算了几算,说:“不记得了,似乎有段日子了。这阵忙潘勇出国,全都忘记了。”
“得,你肯定是怀孕了。”
“不——”李享大叫。
“肯定。”骆亦红并不打算放过她。
“怎么会!一直有措施的。”
“那也会。”骆亦红拉门,“我这就去下面药店,给你买根验孕棒。”
又说:“刚还说要风流呢,看来没戏了。”
李享拼尽全力,压住恶心,回击道:“都是你们说要风流的!”
半个小时后,包厢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热火朝天的气氛,几个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李享。李享表情臭屁,没任何胃口的样子。
“验孕棒这玩意儿也许就不准。”大猫说。
可谁都能听出她的话外音,分明是:“得,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了。”
李享呢,李享当然知道,这肯定是真的。找到了呕吐的原因,她感觉有点放心了。可是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潘勇刚出国,她正想自由自在。
这不是成心给李享找麻烦来了吗?
即便去做流产,她都没有丈夫陪着。这把年龄了,又不是十五六岁的无知少女,让大夫和周围的人怎么看她呢:离婚、乱搞、打胎?
这样想着,不免就有些心烦意乱。但朋友们都还在身边,总不能让好好的一顿聚餐,变成大家为她担心的大会是不是?
她决定打起精神,换个话题。
不说孩子了,她和这几个女人的友谊,可从来不是建立在孩子的基础上的。在一起嬉笑怒骂好几年,她们之间,最没有交集的话题,就是孩子。
因为,她们都是丁克。
其中大猫和骆亦红,还是资历颇深的老丁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