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十二月,天气刷地就冷了起来。
风格外凛冽。
下午天黑得早了,李享怀孕这事,不再有早期慌里慌张的躁动,反正是笃定的事情了,可是随着胎动的频繁和规律,她的兴奋劲也过去了。现在是日复一日,三餐味道清淡,业余娱乐全无,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里。
婆婆不再找她麻烦了,因为她全面缴械,吃呀穿呀,再也不和老太太对着干了。
老太太乐得清净,一点多余的话都不说,她也终于在儿子家里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旋律。
李享有时候会长长地吁一口气。冬天也会让她自怜,甚至有些焦急。她开始察觉到这妊娠的漫长来,胶着、细密、沉重、忘我、令人难以忍受。
肚子一天天大了,除了同事的关心、饶舌、八卦外,学生们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有所不同。个别女生,甚至开始对她讲心事了。
无非是早恋的事情,谁谁给她写情书了,约她出去玩了。
李享心里一紧,完全想不起做老师的,应该先说点什么。看看女学生的脸,还是孩子样,稚气未脱,想到以前送女学生去医院那档事,不由担心。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两袖清风,干脆利落,不仅不和学生谈心事,而且乐得留给他们一个天马行空的印象,看到女学生流产,自己先吓个半死——不,现在的她,很快要做母亲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怀孕这件事上。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班级,把那个女学生叫了出来,塞给她一盒避孕套。
她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要发生关系的话,一定要记得用避孕套。否则你会流产,不仅对你身体会有影响,对你的心灵也会带来很大的阴影,会影响到一辈子的幸福感的呀。可以不做,就不要做。你们太小,身体过早地接触,同样也会对今后的性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
这事过去了一周,女学生并没有来告诉她她是否用了那个东西。
可是突然地,校长叫李享去他的办公室。
校长是个近五十岁的矮胖男人,目前为止,在学校里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笑容。宽大的办公室里,同时还坐着另一位中年男人,穿件深咖啡色的夹克衫,大高个,背微驼,人特壮,身上隐隐透着股杀气。
校长见李享进来,用下巴示意她坐下——李享发现自从显怀后,别说校长,男同事对她的态度,普遍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冷淡了许多,这可能是种雄性动物的生物本能,怀孕的女人,是别人领地里的专属物,他们最好识趣点儿,别随便套近乎。
“是怎么回事?”校长直截了当,“听说你给女学生避孕套?”
李享望望校长,又望望那个男人,猜可能对方是学生家长。于是主动问:“你是××的父亲吗?”
男人立刻跳起来,冲到李享跟前,一脸的愤怒:“你是怎么做老师的?学生早恋,不仅不制止,还送她避孕套,你这是在鼓励纵容,还是暗中教唆?真没有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老师,刚才校长说,你是个女老师,我都不敢相信,现在看来,还是怀孕的女老师,怎么可以做出如此下流的事情呢。”
李享幽默地想,按他的逻辑,只有男老师,或是没有怀孕的女老师,才可以做如此下流的事情喽?
他的心目中,竟将怀孕的女老师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应该谢谢才对啊。
她意识到这是个行为做事简单的家长,教育孩子估计也是粗暴简单的。
她希望校长能说点什么,她知道校长对这事曾在全校教师大会上有过论述,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不许发生女生怀孕的事。
那么,给学生一盒避孕套,有什么不对的吗?
可校长没有丝毫打算站在她这一边的意思,他用胖胖的手指肚敲着桌面,眼睛眯着,并不发表意见,他分明是希望李享能说服这个气急败坏的父亲。
至于他嘛,等到最后,做一番总结就可以了。
学生家长和老师的矛盾,一般不都是这么解决的吗?
可这事,似乎有点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因为李享是个孕妇,她挺着肚子走进来,让这个学生家长顿时感到了一阵烦躁。
他可以跟孕妇讲理吗,可以质问孕妇吗,可以将孕妇扳倒吗,乃至可以达到最后的目的:让一个孕妇向他道歉吗?
还没有开始辩论,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直气壮了。何况这个孕妇来者不善,一副有孕在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表情。
她眼神平和地望着他,既不着急,也不烦躁,她就那么定定地,听他发火。
他决定转向校长,求得同情和援助。
伸出胳膊,指着李享,冲校长说:“这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们应该管理好。现在早恋的孩子很多,难道个个都需要老师去买避孕套?校长,你得帮我问问,她到底居心何在?”
校长见家长点名了,就对李享说:“是啊,你是怎么想的呢?”
李享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她很想跟家长说说她的想法,可家长并不看她——他和其他男人一样,觉得对一个孕妇,最好不要投入目光的关注。
李享顿时想起看过的电视节目,《动物世界》,有孕在身的雌性动物,往往特别凶悍,人类最好不要随便看它们的眼睛。她在心里偷着笑,原来动物的本性,真的在人身上都是有的啊。
于是,她也转向校长,对校长说:“那是预防,不是为了教唆。防患于未燃,总没有错吧。不能说,给她避孕套,就是为了让她用那个东西。按这位家长的逻辑,学校楼道里放灭火器,就是为了鼓励学生纵火喽?”
校长勇当传话筒,对学生家长说:“李享老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吗?她给你女儿一盒避孕套,是为了让她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并不是鼓励她做什么。”
家长被李享最后的那个比喻给惹恼了:“事情可以这样形容吗?避孕套和灭火器,怎么能同日而语呢?灭火器锁在玻璃柜里,避孕套装在口袋里,灭火器不能随便取出来,否则将会犯法,避孕套随取随用,灭火器是为了应对灾难,避孕套是为了享受欢乐。学生都还是未成年人,这等于是饥饿之中,给孩子端上一桌菜,这不是诱惑,还是什么?”
李享这个时候,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做出这样的事呢。她也可以像大部分老师一样,做出讳疾忌医的表情来,既不发表意见,也不提出建议。早恋这一部分,最好的办法,是交给家长去管,她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家长这么长一段话,依然不是冲她说的,依然对着校长在喊叫。校长于是再次转向李享,问她:“你说呢,李老师。”
李享说:“学校里早恋的孩子多,这些年,也屡次出现过女学生打胎的事情。作为一个有孕在身的女教师,我深知此事的不容易,尤其是对女孩子来说,会给她们留下很大的生命创伤。这孩子来找我说她的事情,我得尊重她的感受,也应该尊重她的感情,也许一声令下,或是大喝制止,也未尝不可,可那样真的就能解决问题吗,她真的就会离开那个男生吗?与其如此,不如告诉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要好。避孕套是种准备,就像我们上课,需要多准备几根笔、几个笔记本一样。”
这回,李享不拿灭火器打比喻了,改用笔和笔记本了。
校长转向家长:“李老师说得也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家长不同意:“怎么就有道理了?她还是在混淆概念,避孕套和钢笔、本子能是一回事吗?如此不分轻重,怎么能当好老师!”
李享真是没辙了,怎么就这么说不通呢?
“那您说要怎么办?”
她不跟校长说了,直接问家长。可她这么直接地靠近他,竟让那个家长显然吓了一跳,他顿时后退一大步,瞪着李享。他是没有想到,一个孕妇,竟然还敢逼问他。
“道歉,道歉。”他再次转向校长,不看李享,“学校要对这样的做法给予严厉的批评,而且她必须对我女儿讲清楚,这避孕套,不是为了让她干那个的。”
“叫你女儿来吧。”李享说,“我深信给她之前,我是告诉她这些了的。”
她很平静,她牢记医生的嘱咐,最好不要大喜大悲,更不要大怒,这些都会影响到胎儿,因为孩子已经能感受她的情绪了。她不怎么生这个家长的气,毕竟他是孩子家长,会有偏激之辞,可她对校长的这个态度却着实有些不满。她是他的手下,是他的员工,他怎么就不能替她说说话呢?
校长一直对她李享是很不错的呀,虽然不苟言笑,但偶尔还是会跟李享开开玩笑。难道他今天的这个态度,也是和她怀孕了有关系吗?
她以前从没有想过孕妇会遭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只会想,孕妇会有特权,出门有人帮助,可以随便吃好吃的。现在看来,以前的想法全是错误的,不仅忌口大大增加,还要忍受男同事的冷漠和排斥。
这也难怪,她自己看了一眼校长办公室墙上挂的大镜子,比起从前的她来,确实像是换了一个人。
浮肿,因为胖了,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呆滞,穿着难看的宽大的外套,松垮垮的运动裤。
校长叫秘书来,让他去将那个女学生叫过来。
这当儿,李享对家长说:“您觉得,如果您是老师,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批评教育,严重者立刻开除。”
“开除以后呢?”
“自己去社会上找饭吃!”
“我是说如果她怀孕了呢?”
家长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察觉到李享在给他下套。“只要管理严格,怎么可能会怀孕!”
正说着,孩子已经推门进来了,怯生生地,一见父亲和李享都在座,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昨晚父亲在她书包里发现了避孕套,立刻大呼小叫,直到问出是学校老师给的,这才放过了她。没想到,竟然又追到这里了,她眼圈一红,掉起了眼泪。
李享心里涌起一阵同情,这个女孩子成绩一直不错,和同学关系也很好。突然出了这事,会不会给她造成什么影响?
李享主动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抚说:“没有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事,你爸爸是关心你,希望和我对质。你实话实说,就好了。”
女孩子不敢看父亲,肩膀硬硬的,可想内心有多紧张。她一定想了很多,说不定羞愤交加,自杀的念头都会有。
李享见她表情僵硬,赶紧给家长和校长使眼色,校长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但家长显然完全不体谅这么大孩子的心理,依然挥着胳膊在叫嚷:“你说,是不是这个女老师给你的避孕套,她是要让你用吗,还是要教你用?”
李享刚要张嘴,家长立刻打断她,对女儿吼道:“是不是她在教唆你用这个东西?”
孩子在家里,和父亲的关系一看就比较生硬。她撇着嘴,直掉眼泪,就是说不出话来。
李享生气,冲那个家长说:“你这是父亲对女儿说的话吗?”
这个家长显然已经气昏了头,立刻掉转头,冲李享开炮:“那么你父亲会对你说什么?我看就是管得少了,才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这话也太恶毒了,校长终于看不下去了,何况此话一出,连李享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她一松手,女生头一低,立刻就冲向外面。
校长大叫秘书,让他追上去拉回来。又对家长说:“你对孩子的态度确实太粗暴了,怎么一点也不尊重她呢!”
家长可能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尊重孩子这一说。
他没反应过来:“她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要我尊重她?”
校长冷冷地回一句:“对罪犯都要尊重,这可是做人的起码礼貌。”
这态度、这话,就是摆明不赞同家长的做法了。
秘书跑进来,说不得了,学生进了厕所,而且从里面把门给反锁了。
校长办公室,在办公楼的最高层。厕所只有一间,平时男女通用。但这不是主要的,而是厕所有窗户,一听孩子把门反锁了,校长顿时眼冒金星,快快快,赶紧找体育老师拿气垫,楼下准备好。
李享也急了,现在的孩子,情绪都特别容易激动,家长为避孕套找到了学校来,如果女生为这事而想不通,以一死来求清白,未尝没有可能。
她也慌了,对校长说:“我去门口跟她谈。”
那个做父亲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了,但他和很多鲁莽简单的人一样,反而特别不愿意认错,他虚张声势地叫嚷着:“让她跳楼,这么丢人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活着干什么!”
有理不在声高,已经没有人答理他了。
校长和李享一起走到了厕所门口,又叫来勤杂工,让他想办法撬锁。
李享贴近门,冲里面喊话,叫那孩子的名字,然后主动声明:“这事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呢,只有你爸爸、校长和我知道,我们保证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你得赶紧出来,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否则同学们一好奇,不是就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吗?”
校长则说:“我们已经批评了你爸爸,他的方式太简单粗暴了,我们会继续跟他沟通,这不是什么大事情。”
李享感激地看了一眼校长,又对那孩子说:“老师感谢你信任我,我也没有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你平时的为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会因为这事,就对你做出什么别的判断来。老师给你那个东西,只是一种提醒和关心,不是对你有什么特别的看法,知道吗?”
李享和校长说这些话时,学生家长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脸色铁青,急得站不住脚,有两次跳起来要大喊,都被校长挥手制止了。
但看到李享如此设身处地地,这么跟女儿说话,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过分之处了,不说话,也不乱跳了,站在一边,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女生终于在厕所里发出了嘤嘤的哭声,说:“老师我好害怕……”
李享猜测,女孩子只是因为年纪小,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局面,所以才会情绪失控,除了担心父亲会继续生气外,还害怕从此以后会遭老师同学的议论。
她大声说:“没有人会责怪你做错了什么,要说错,也是老师做错了,没有替你着想,才带给你这么多麻烦。”
勇于认错的话脱口而出,这令李享自己也感到吃惊。不像她的风格啊,她哪里有这么谦逊这么体谅人过?
只是一瞬间,想到那个女生,也是一个孩子的缘故吧。是什么时候起,那些又高又大、一直都让她有点怵的学生,终于成了一个个让她有所怜惜的孩子了?
家长和校长,显然也被李享的这句话而感到震动了。
连一向冷面的校长也敲门,说出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充满人情味的话来:“早恋的学生很多,学校虽然不赞同,也没有全力反对,是不是?”
那个做父亲的想说话了,校长不再拦着,他走到跟前,只说了一句:“女儿,爸爸太粗暴了,是我不对。”
门终于打开了。女生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抹眼泪,李享走过去,把她推到父亲怀里,父女俩走到了一边,男人扶着女儿的肩头,低声说着什么。
李享长长地吁了口气,看一眼校长,校长冲她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主动而至的笑容,让李享不由惊异,但她心里也充满了自豪。这是否意味着一件事,她和从前的自己开始有所不同了?
在校长眼里,她不再是以前貌美如花、轻松愉快的小女人,虽然成了拖沓着身孕的大肚婆,可她也有了担当大事的能力。
这份突然涌现的责任和勇敢,也许,正是来自怀孕吧!
几天后,女孩子的父亲给李享打了个电话,这回主动道歉的人是他,他说他想了这么几天,发现自己的确有问题。他那么粗暴简单,不是关心孩子,而是会害了孩子。他想真诚地请李老师吃饭,或是,替老师做点什么。
“您是做什么的?”李享跟他开玩笑,“开武行的吗?”
“还真差不离。”他也不客气,“帮人要债的,李老师有事请找我。”
李享说:“嗨,那我最好还是别找你。要不,你陪我去上孕妇瑜伽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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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很搞笑
老公,还记得电话里我给你讲的那次避孕套事件吗?
那个粗暴简单的男人?
当然,我才不会要他陪我去做瑜伽呢。他那么凶,说不定会吓到别的孕妇早产。可是今天我听到我的学生说她爸爸一件事,还是让我乐坏了。
她说他的偶像是王心凌,你知道那是谁吧?
台湾的一个小姑娘,唱歌的。
她说她偷偷看见他爸爸唱王心凌的歌,还把那女孩子的相片设置成电脑的屏幕。
很搞笑吧。
老婆
主题:是很搞笑
不过我不觉得特别搞笑,男人有时候也会喜欢一些花花草草的事情啊。
你可能只是觉得他喜欢那样一个小女生,反差比较大吧。
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听见你讲别的男人怎样怎样。
主题:太搞笑了
老公,神经啊。你忘了我是大肚婆了吗?
还什么什么别的男人——酸啊,酸啊,酸得我牙都要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