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出现，并不是过年期间唯一让李享感到震动的事儿。
和往年一样，每年的初七，是她中学同学的聚会日。这一天来的人，都要交份子钱，为的是第二年，继续有活动经费，可以继续参加活动。
有了这一天的同学聚会，让每年的春节，就都变得有意思了很多。因为中学同学，大部分都在北京，不像大学同学，天南海北，散得到处都是。这帮人里，但凡不见了踪影的，一般不是出国了，就是自闭了。
每年李享都是热心参与者，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她在北京过年，那么为庆祝春节而买的新衣服，十有八九，就为这一天而准备的。
可是今年，她不想去了。既不想买新衣服，也不想参加同学会。锥子是召集人，电话里听她不够兴奋，就很生气，说：“摆什么谱啊，不就怀了一孕吗？我没怀过呢我都去，你凭什么不去啊。”
李享此时，特恨锥子拿她开这个玩笑。她赌气说：“我就不去，这么难看，电话里你都嘲笑我，当着面还不收拾死我啊？”
锥子语重心长地保证说，绝对不会。他是新时代男人，尊重怀孕期的妇女，是起码的做人道德不是？
李享唉声叹气，不去吧，显得自己心虚。去吧，这个样子，实在是……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又对这孩子怀恨上了。“都怪你，好端端的，跑到人家肚子里来干什么！”
她硬是把自己塞进了套头黑毛衣里，黑色，显瘦不是？然后，又把小披风套上。这衣服穿了几个月了，已经显得不那么新了。她想过去买件新衣服的，可是，除了孕妇装，她实在是穿不成别的了。
因为多年都不生育，李享在男同学里声誉极高。每次她去，理所当然地，就能当第一美人，大家都坐圆桌，一桌十个人，有孩子的，或自觉衰老，或对家庭生活特投入的女同学，都不怎么跟男生坐一桌。她们心照不宣地自己凑成一桌。桌上没有一个男生。间或还有几个小兔崽子，叽里呱啦地乱叫个不停。
李享那是多么清高的人啊，她怎么会跟这些女人坐在一起呢？
每年，她都坐在男生桌上，而且是那几个最能闹腾、最活跃、最有势利——最有势利的意思就是，自个儿感觉自个有钱、有权、特有面子——的男生们坐在一起。
他们那一桌，基本都是同学里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张罗事的、消息特灵通的、和老师来往密切的，李享不张罗事、消息也不多，和老师来往一般，但她能身于此，是和自己的漂亮大有关系的。岁月在变，唯独她不变，不不不，谁说李享同学没有变了，人家也在变，这不是越变越漂亮了吗？
既然大家都公认，那一桌子坐的都非等闲之人，叫声英雄总没错吧？
英雄当然要美人配了。
李享就是美人。
每次一进酒店，还没看清周围都来了一些什么人，她就听得那一桌好几条嗓子，在大声地叫着她：“李享，李享，来这里，我们给你留了座位。”
以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被这群人如此高声大气地呼叫，会给别的女生带来怎样的心理压力，她也从不知道，自己一脸得意地坐在那堆男生中间，享受着他们的殷勤和奉承，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
可是这次，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样子。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既有失落，又有不屑，当然，更多的还有一些可笑。
每年都是吃饭，这形式其实看起来挺俗气的。因为分开了桌子，几个小时下来，能说上话的，无非就是一桌吃饭的那几个人。李享出门前，在想，今年情况不同，一定得淡定一些。那桌男生那么疯，总不好和往年一样，跟他们划拳喝酒吧。去就去，随便坐一坐，就说空气不好，太吵，找个借口走了就是。
大家都是有孩子的人，都应该理解嘛。
谁知道，她走进去，豁然发现，竟然根本没有一个人招呼她。最可怕的是，她常坐的那一桌上，坐了另外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
她们穿着新崭崭的衣裙，脸上画得水泄不通。天哪，************，令无数英雄竞折腰。她们和他们，并不是没有看见李享，可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尖叫着：“别过来，别过来！”
李享一时呆在门边，她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因为和那几个男生走得太近，竟失去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其他女生，可能会认为她不愿意跟她们走得太近，而不好意思叫她。其中也不乏会有一些忌妒眼红之人，有看笑话的想法。
幸好锥子及时地赶了过来，手一伸，就将她带到了妇孺那一桌。有两个小孩子，分别是男孩儿和女孩儿，还有一群穿得不三不四的女同学，头发不是烫得乱七八糟，毫无个性，就是剪得干净利落，貌似女干。李享的小披风，一时间，竟成了这里的一个亮点。
“怀孕了啊李享，快坐下快坐下，累不累啊？”
这些女同学，倒并不因为李享前些年对她们的冷落而不满，态度都极客气，纷纷拉她快坐下。
李享心里不痛快，当然不痛快。她怎么会觉得舒服呢？
她明显感受到男同学们看她的眼光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曾经对她多好呀，有事没事，总拿她这么对比其他的女生：“李享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大嫂了，李享还是姑娘家家呢。”
要不就是：“五一去沙漠，李享跟我们一起去吧。她们不行，一群老娘儿们，也没法带啊。”
或者是：“好嘞，我们哥们儿聚会，随时都可以叫上李享不是？”
虽然有些话是玩笑话、客气话，可李享爱听呀，听着受用啊。这些话的话外音，无非是，李享和那些女生能一样吗？她是无孕一身轻，你们能行？
李享颇为看重男生给她的这些待遇，特别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在乎这种感觉了。虽然大家年岁都在长，再漂亮的女生好日子也不多了，可不管怎样，在她的同学圈里，她还是可以猴子称大王的不是？
但今天情况变了，全变了。
和那群男生同桌的两个女生，曾是她多么不待见的两女啊。她们可没少在后面嘀咕过李享，说她不能生育，是身体有病。还说她和男生打得火热，是想给潘勇戴绿帽子。对了，还说过她装嫩，不拿自己的年龄当年龄。
可今天，她们变凤凰了，飞上高枝了，就把自己嘀咕的话都忘记了。
听吧，那笑声，要多火爆，就有多火爆。那身段，那眼神，那股张牙舞爪的快活劲儿，他们说什么了，让她们乐成这个样子？
李享当然不开心了。
如果，她是说如果，换了以前，她从来就没有跟这些个男生坐在一桌，或是前年跟他们坐，去年跟妇孺们坐，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满的。可偏偏不是，那个位置，经常是她一个人闪亮登场的呀。又不是她特想去坐那里，都是他们哭着喊着叫她去的呀。
怎么就这么把人扔半道上了？
就因为她挺着个肚子走进来的吗？
她落寞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耳边这帮婆婆妈妈的女同学在唠叨哪个商场的包在打折，又说春节家里准备的年货如何。小孩子察言观色着每一个大人，想找到一个比较好说话的，能带他们玩。
但事情似乎和她想象的有那么一点不同，因为突然，那桌上的一个男生跑到了李享跟前，伸着手要跟她握。吃惊地说：“是你啊李享，刚进来时，我们可谁都没有认出你啊。刚才坐一起，大家还在嘀咕呢，那女的是谁呀？”
听了这话，再看看来人真诚的表情，李享顶得高高的火气就有些泄了。很有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想想车行远吧，不是面对面都没有认出彼此来吗？
她放下筷子，“噢”了一声。
一时还不能灵活自如地做到前嫌尽释。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指指她的肚子：“男孩儿女孩儿？”
“不知道呢。”李享说。
她看得出来他跟她说话时的尴尬，到底不是自己的老婆，看着大着肚子的女同学，似乎看见了不该看见的隐私。
“那你好好吃饭，多多吃，替孩子也吃点。”
他忙不迭地跑了。李享心里嘀咕，他是替那一桌人来表示歉意的吧。可这话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呢？
当然啦，她也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毕竟这么挺着肚子，和一群生龙活虎的大老爷们厮混，也不合适，是不是？
她是孕妇，孕妇得是什么样的？
庄重、温暖、祥和、自在、从容、大度。
不能怪他们不叫她，而是她不该也不能坐那一桌去。她坐在那里，得什么样啊？就得跟现在那俩女生似的，有求必应，有酒必喝，有笑话必笑，她能行吗？
她这不还胎动着呢吗。
这么一想，突然就高兴起来，无所谓了。哼，来日方长，过两年，我就不信我回不到原位去。
她在这边暗暗发誓，身边的女生们受了刚才那个男同学的启发，纷纷开始叫她好好吃饭起来。吃吧、吃吧，你现在一人吃俩人份的，要多吃蔬菜，多吃肉，多吃水果。孩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头三个月的喂养，非常关键。不，别买那种婴儿罐头食品，我自己会做一种胡萝卜膏，完了我把秘方告诉你。很简单的，孩子要吃胡萝卜啊，还有蛋黄。对了，我有张小婴儿床，质量很好的，就用了几个月，现在放在家里，好可惜，送给你吧。还有小推车，带斗篷的，很漂亮的。啊？都已经买了新的呀？怎么不早说呢，这些真的不用买新的。我到处找亲戚朋友，想送掉呢。还有两个多月就生了？生下来一定要发短信告诉我们啊，替你分享这份快乐。有个孩子好啊，真是的，虽然把你的时间立刻占得满满的，可是心里的幸福感觉，谁都无法形容。你一定会很高兴很开心的，对了，来让宝宝来摸一下阿姨的肚子，人家说小孩子摸一摸，胎儿是能感觉到的。看到了吗，你也是这么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哦，不不不，不是拿刀子把肚子划开的。妈妈身上有个地方，能让你钻出来。就像玩捉迷藏一样，悄悄出来啦……
李享听着这些车轱辘话，心里在想，要是婆婆在，一定又不会让她吃饭馆里的饭的。她咬了几口葱油饼，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坐不住了。太累了。我得先走了，没办法，等明年，就可以跟你们好好玩了。”
这一回，跟她招手的人倒是不少。锥子送出了门，在身后帮她叫出租车。她临上车时，他说：“你当初说不来，是对的。我真不该硬拉你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李享火起，“我大着肚子丢你们人啦？”
“没有没有。”锥子关车门，“就是见你这么一个大美女也怀了孕大了肚子，个别人怎么也想不通，心尖尖都疼了。”
邮件
主题：生命的自然过程
老婆，听你一通声情并茂地讲述，真是的……咳，不过我知道你也就这么说一说，现在已经不跟那帮人生气了，是吧？
同学嘛，一年一见，大家凑到一起，最想看到的，不就是一些变化吗？
你能有变化，能怀孕，生子，肯定是好事呀，哪里就轮到不开心了呢？漂亮不漂亮的，这不是自然规律吗？谁都会有老的那一天，莫非你指望着三十年之后，还像今天这个样子？
只要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大家就说不出话来。何况他们个个都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对此，他们是会有体会的。
至于男同学的殷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真的那么在乎呀，又不跟他们过日子，他们也不给你一分钱，管他们怎么看你呢。
我收到了你父亲的邮件，我替你感到高兴，真的老婆，这是一份迟到的爱，虽然来迟了一点，但他一直存在着。
而他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做好一个父亲的心愿。
等年底他带全家回国的时候，我们好好款待他一下。
虽然你对他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有些不快，但父母亲就是这样，我们是不是也得像对待孩子那样，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多一些呢？
他们是我们生命存在的意义，我们能在他们身上对照到自己的言行，就已经足够了。
你说呢？
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