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九月初,李享要开学了,她决定去医院做次全面检查,顺便建起自己的生育档案。骆亦红够仗义,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不仅开车送去接回,而且一直陪着她,完成各项检查。
“只当是预习。”她笑呵呵地说。
李享自从知道她的秘密后,总觉得她是笑中带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骆亦红反没有她的负担,跟她说,这次去上海,咔嚓了老公好几次,其中一次,竟然白瞎!
李享不解:“什么是白瞎?”
“就是白做功,傻子!”
骆亦红像看怪物一样看李享。李享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但看骆亦红的表情,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白瞎过似的。她就猜测,估计是人家两口子的私房秘话,床边切口,她还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呢。
算了,不就是夫妻那点事儿吗,不问了。
检查完毕,等于李享就确定了生产的医院,以后每个月,都得来这里做检查。听心音的时候,医生说:“嚯,心跳不错。”
李享顿时就有眩晕的感觉,比她刚听到怀孕的消息还要震惊,什么什么就心跳了?她差点从床上翻下来:“这才多长时间啊,大夫,就能听见心跳了?”
“六周就可以了,一会儿给你数据看看?”
其实医生用的是B超,而且只是测试原始心跳。但在李享的脑子里,仿佛已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喊声。她猝不及防,本以为只是一条小蝌蚪,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孩子居然都有心跳了!她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状况,那孩子是她的吗,是在她的肚子里吗?不,她不要看什么数据,她没有做好准备,她才不要看一个由数据构成的孩子呢。
可是虽然这么想,她问的却是:“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望她一眼,如看怪物。“怎么可以告诉你?你当我是白求恩哪?”
“白求恩怎么了,知道生男生女?”李享一怀孕,聪明劲就没了,不仅听不懂骆亦红的房事,连大夫的幽默话也听不懂了。
等俩人出来,骆亦红就说她:“你怎么啦,整个人跟傻了似的。”
李享大脑一片空白,经过了这么一上午的折腾、各种化验之后,她确实感到精疲力竭了。但她会变“傻”,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从头到尾,她并没有那种将为人母,正在经历人生重大时刻的感受。
真的就要当妈妈了吗?
当医生对她说,她属于高龄产妇,日常起居,需要特别小心时,她简直觉得就像是在电视广告里看到的镜头:月白色的羊毛衫,徐徐披上大肚婆的肩头,一张圆乎乎的笑脸,拿着个药盒,说,蓝瓶的。
看看手里吧,还真提了满满一塑料袋的各种药片,除了钙片,还有各种维生素。李享坐到亦红的车上,一脸严肃地说:“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在演戏似的?一点没有真实感呢?”
骆亦红很奇怪:“孩子都怀在你的肚子里了,怎么还没有真实感?摸摸呀,使劲摸摸看,想想再过些日子,一个大胖娃娃,就会抱在怀里了,那滋味,多快乐啊!还觉得做梦呢?是乐晕了吧,快掐掐自己的大腿。你不掐我替你掐。”
“还真没有乐晕,到现在,我还嘀咕呢,那个怀孕的人是我吗?即将做母亲的人是我吗?光这么问一问自己,就都会有吓得要窒息的感觉哪!”
骆亦红一踩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她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个好像是演戏的感觉,我似乎也有过。但是是在老张出了那事之后,好长时间,我都不敢相信这事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或是好好上着班,跟人聊着天,突然就有一种强烈的做戏的感觉。我这是在哪里,在干什么,这个人真的是我吗?这样的疑问,跟你说的感觉,真的是一样一样的。不过我就纳闷儿了,一般人碰到倒霉事,才会有恍惚之感呢,遇到好事,大多是狂喜而已,狂喜之下的不敢相信、不敢当真。你怎么会这么行尸走肉似的,打心眼里,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吧?”
李享觉得,骆亦红拿老张出轨来比喻她怀孕这事,有点过了。另一方面,她也没说错什么,可不是吗,尽管李享已经决定,要生这个孩子了,但她的内心深处,真的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了吗?
之所以没有狂喜中的不敢相信,不就是因为她不愿意相信吗?
相比看产科医生,她更需要的,可能是心理医生吧。
她实在是需要有个人能说服她,快乐安然地接受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且说服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度过漫长的妊娠期,然后,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伊得,就是这样一个心理医生。她开业的诊所,离李享上班的学校不远,朋友的朋友介绍的,说曾看好过他的抑郁症,但诊费也贵,每小时要三百大洋哪。
李享头天晚上预约时,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由得有点嘀咕,抑郁症可以不分大小,但怀孕这事,年轻姑娘也能行?
等见到人,才发现伊得也不年轻了,和她的年龄应该差不离,说不定还大点。她穿衣风格保守,却透着专业。
一见她,就说:“咱俩的名字,有得一比。听上去都挺光鲜的,可其实都很生活化。”
李享就笑了,可不是咋的。伊得,听着多像医德啊。她就说:“你这个职业选得好,正好相配。”
“你也不错,教书育人,正好需要理想。”
伊得戴着一副眼镜,眼睛很大,眼神温暖平和,皮肤白白的,身材高挑儿。李享觉得她看起来特别的顺眼,还真是能给人以信心和鼓励的那种人。
她张口就问:“你有孩子吗?”
伊得说:“有啊,孩子都十四岁了。”
李享说:“那你生孩子很早啊,会不会有不愿意的感觉?”
伊得就笑笑说:“怀孕生育这事吧,和做任何事情一样,有激情、有快乐,当然也会有懊恼呀,后悔呀,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我怀他之前,刚拿到出国读书的通知,怀孕后,自然就放弃了。当时也会觉得,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但总要做一个选择是不是,我丈夫岁数比较大,他很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就生了。”
李享听着,似乎和自己的状况有相似的地方,于是迫不及待地问伊得:“你自己咧,是不是不太想要孩子的那种?”
伊得望着她笑,之前她已经大概知道了她的心病,似乎不想给她任何可乘之机,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正相反,我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那种人。”
说着,给李享推过来一张表格,说让她填一填。
李享低头看,无非是一些问答,什么时候结的婚,记忆中最早的事情是什么,如果用一个词形容母亲,是什么。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父亲,该是什么。第一次恋爱,是多少岁。最喜欢的课程是什么。口味偏咸,还是偏淡……
李享一边打着勾或叉,一边嘴里嘀咕着:“为什么问这些,很奇怪。”
她和大部分人一样,一方面不喜欢被人探究自己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困惑于自己的所思所想。
遇到了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或是神秘感,又想得到帮助,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装出天真糊涂的样子来。
最好能得到一些切实有效的建议,同时又不让她发现自己内心的软弱。
奇怪的是,伊得的态度,正好配合了她的这些想法。她仿佛知道李享的希望是什么,所以,她并不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一心一意要指导她的样子来,她同样非常的平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散漫,她说:“这是为了区分人格类型做的测试,每个人都需要做。我是荣格的那个体系,所以将人分类,是基本工作。”
李享的兴趣被激发了出来,表格交到伊得手里后,她立刻追问:“我算什么类型的人?”
伊得笑笑说:“瞧,测试显示,你是受欢迎的那类女人。现在我们是否需要预测一下,你将会生一个同样受欢迎的小婴儿?”
伊得的话,让李享挺高兴。她喜欢被人说自己是受欢迎的类型。比起完美、有力、专注或是聪明,她觉得受欢迎,更令人愉快。
她一下就喜欢上了伊得。
“难道小婴儿也分类?”
“当然。”伊得说,“几乎所有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显示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呢。比方有些孩子,特别喜欢受人注意,一睁眼,就喜欢大人陪着他。还有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比较羞怯,性格也很安静。另一种呢,是喜欢展示权力型的,他喜欢用胁迫大人的方式,唤起他人对他的关注。”
李享听得有趣,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有其事。
就说:“我希望生的孩子吧,大概有这么一些特点:大眼睛、容易哄、不太爱哭,而且他应该知道自己很可爱,即便特别小的时候,也会跟父母交流。你说,有这样的孩子吗,这样的孩子,是什么类型的呢。”
在她想来,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小婴儿呢。可伊得说了,这是和平型婴儿,还加了两条,说这样的孩子,大多不太好动,性格也有点害羞。
“是不是我天天这么想着,就能生出这样的孩子了?”
伊得却摇头:“孩子还没出生,你就打算给他定型啊。不好,对你不好,对孩子也不好。只要健康聪明,就都是好孩子。性格这个东西,遗传占很大成分,你小时候,是和平型的小婴儿吗?”
李享心想,恐怕不是。如果满斯尘觉得她好带,也不会送她到姥姥家去。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忧郁,被伊得捕捉到了。她轻言细语地说:“你和母亲的关系,是不是不很亲密?可能因为这样吧,母性,或是温柔,在你这里,或多或少,才会有缺失感。但没有关系,一切爱,都是可以重建的。包括母性。”
李享不说话,她知道被伊得一语中的。
可接着,伊得却不再跟她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兴致勃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画册来,说要跟她分享一下怀孕的过程和孩子的可爱模样。
其实不用伊得说明,李享大概也明白,伊得是希望她通过对怀孕生育的了解,来消除对此事的恐惧和排斥心理。而且三百块钱,只得到这样的治疗,未免小儿科,但她喜欢伊得这个人,不由得就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依赖。
两个人果真移到沙发上,坐在一起看起科普画册来。
无非是一些妊娠图,几个月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伊得给她看,两个月的宝宝,李享惊骇地叫了一声:“这哪里有人形?”
“怎么没有,正长皮肤骨骼呢,所以要补钙。是不是,医生叫你吃钙片了吧?”
“吃了吃了。”李享看着这些图,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她傻乎乎地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否知道他的妈妈叫李享。
最后,她们一起看到了一张小婴儿的照片。浑身肉乎乎的,漂亮极了,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的可爱或是健康,而是那一双黑黑的眼睛。
浑然天成,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双眸,干净到透亮,仿佛能看到任何人的心底。李享突然一下地就被震住了,她盯着这孩子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似的。
伊得并不打搅她,而是起身去倒杯水喝。李享的脑子,一个瞬间,是完全清空的,满心满眼,除了这个孩子的眼睛,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吁出一口气来,心想,潘勇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是不是和她一样。
伊得挥手,叫她坐到桌边去。她说:“震撼了吧?”
李享说:“孩子好漂亮。”
她不愿意对伊得承认自己被那个孩子打动了——不愿意承认动了心,应该是生物保护本能的原始遗迹吧。可是她还是有点吃惊,一个孩子的双眼让她感受到了温柔和乐趣,很可能已经激发起了她强烈的一种感情。
长期以来,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感情,或者即使有,她也早就忘记了吧。
伊得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又给了她一张表格。这次的测试,很明确,完全是针对生育的感受而做。听到怀孕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紧张?惊喜?害怕?拒绝?她想了半天,在拒绝上打了一个勾。
你认为孩子的出生,在一个家庭中,意味着什么?
A 夫妻相爱
B 责任重大
C 经济负担加重
D 属于自己的时间减少了
李享是想选择C的,但这样会不会太不近情理了?
她当然想过,孩子出生对他们最大的影响会是什么,首先是经济,其次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大大减少。
她脑子里常常会想起的画面是,她将无时无刻,不把孩子抱在胳膊里,而那孩子肆无忌惮地用吐出来的不明物蹭她的衣服。她将变成一个头发蓬乱、眼神疲惫、衣不成形、浑身上下都是孩子奶味或尿味的女人,属于自己的时间?笑话!
但是让她选择夫妻相爱,或是责任重大,她也觉得不大合适。难道说她和潘勇之前不相爱,或是没有责任感吗?结婚这么多年,走过了无数个日夜,足以说明一切,不需要孩子来证明什么吧。
她放下笔,对伊得说:“我觉得情感问题,是不能做成选择题的。”
伊得说:“是的。那么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呢?”
猛地听伊得这么说,可能会觉得她没有回答李享的问题,或是在转移话题。可仔细想想,她冒出这样一个反问句,却实在是大有深意。
既然李享无法选择一个合适的答案,那么她的烦恼,也就是一些模棱两可、无法确定的一些猜测。诸如无法做好母亲,无法接受会有一个孩子,更担心怀孕这个漫长的阶段,自己会失去什么……伊得问李享:“你敢肯定地说,这些想法,是你真实的想法,或者只是你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想?”
李享被问得头昏脑涨,她为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的人生,付出了代价。她张口结舌地说:“我……应该这么想?”
伊得温柔地说:“也许从怀孕这一刻开始,你将发现你身上,会有那么多自己从来也没有注意过的能力。你该感谢这个孩子的到来,李享,因为他,你已经开始思考你的人生了。”
伊得收回了她的测试题,关上抽屉的那个刹那,她说:“人有很多能力,都是可以培养的。你以为自己没有母性,缺乏耐心和节制,其实那只是因为你的这一部分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让你开发出来而已。母性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是存在的,你只是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忽略或有意抹杀了它而已。好好观察你的内心,你一定会发现自己更多的力量,和以前大不同的东西,有了发现,你才会有所享受。真的,人的能力,或是爱,不全是天生,可以通过生活经历,学习并且得到的。”
这话,李享不大相信:“后天可以学来?不是说,性格都是天生的吗?”
伊得说:“如果一切都已命中注定,那要我们这些人又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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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可以叫她不要来吗?
老公,我自己觉得挺好的,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喜欢家里有别人和我住在一起,你尽快告诉你妈妈,可以叫她不用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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