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公路,走起来自然没有高速公路那么干净和快速,而且汽车走一村拉一村,到后来车道上都坐满了人。
司乘人员在座位下面放了不少小马扎,现在全都拿出来请人坐。
三摇两晃,直到下午快5点,我才到了五仁的乡政府所在地。
镇上就有条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春梅超市、五仁邮政、黄师傅理发铺、小芳美发店、老王面馆、开口笑彩票点、大忠按摩洗浴中心、霸速网吧、零点网吧、大世界网吧、和谐网吧……
刚放了学的中小学生,一窝蜂一窝蜂地走向大小网吧。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昨天留在我手机里的那个电话。
正是王皓雯接的电话,我说我到五仁了,再接着该怎么走,让她告诉我一声。
她听上去,声音竟然吃惊无比:“你真的来了?真的在五仁啊?是你自己吗?”
我说当然我一人了,你不是叫我来吗?
“哎呀,我以为你也就嘴上客气一下呢。都这时候了,多少人躲都躲不及的,你还真来了。这样,你稍微等等我,我来接你。”
“那我就站在街边等啊?”
我的意思是,她现在是个那么招摇的人物,而我站在街边等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用,”她说,“那边不是有很多铺子吗,你累了吧,找个网吧坐会儿吧。”
我并不累,就买了瓶水,找块石头,坐在了街边。我一外乡人的模样,让过来过往的人,都在行注目礼。电话里听上去,王皓雯并没有偷偷摸摸的意思,也不打算跟我秘密接头。那我还怕什么呀。
我看见了五仁乡镇医院的牌子了,居然就离我坐的地方不很远。是个有扇铁门的小院子,里面有几间小平房。院当中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王皓雯到县医院后的前两年,作为帮贫医生,是在这里度过的。
突然,一个穿着件发黄的白大褂的老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他一直走到了我的跟前,张嘴就问:“你是省上来的记者?”
我惶然,我怎么成省上来的记者了?
突然又反应过来,一定是我这个外地人的样子,才让他这么猜的。
“这女子义气呀,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每年春节都给我买东西,还送压岁钱哪。”
老头方言很重,他继续跟我唠叨起来。大概意思就是王皓雯被人陷害了,女人做事不容易,可怜她这娃娃。我听不太懂,只能频频点头,又跟他澄清自己不是记者,但他不管不顾,就好像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人,非要说个够似的。
正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一辆小皮卡,轮胎走过,卷起路边的沙土。眨眼皮卡停在了我的跟前,门打开来,慢吞吞下来一个女人。
不是王皓雯还是谁?
还记得我曾在很多年前,看到过她刚起床的那一幕吗?
眼皮耷拉着,脸上没有一点神采。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似的。表情一换,就会完全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们是靠表情支撑的。比方粲然一笑,整个人就有了光芒。可是一旦不笑了,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王皓雯就是这样的。
这也可能是为什么好多年来,无论她什么时候,都是眉飞色舞的样子。
她自己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这个特点。她不能像很多其他人一样不动声色,她一旦表情死板,就会立刻给人灵魂都被抽走了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就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车轮搅起的灰尘还没有散,在这片尘灰中,她看上去既疲惫又衰老,突然就有了中年妇女的沧桑样。
这是我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的一种感觉,她甚至提醒了我,原来我也岁数不小了。
我看到了她被这事打击的样子。
一贯讲究穿着的她,甚至连衣服都透露出了漫不经心。黑色的肥腿裤,下面是双厚底运动鞋。上身穿着件没点样子的羽绒服,围着条咖啡色的围巾。
她是从哪里找来的这身衣服?要不是举手投足,言谈表情有点不同,你会很容易将她和当地的妇女混为一谈。
如果说以前,她会特别小心地,从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她疲惫荒凉的内心世界的话,那么现在,她几乎已经是防不及防地、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来。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经历世态炎凉之后,思虑、爱情和苦难,在脸上留下了印记。
她给我的震撼是如此之重,刹那之间,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人生的许多道理。
她长久地望着我,并不说话,仿佛观察着我对她容颜沧桑的感触。然后,她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伸出胳膊,向我举过来。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我拍拍她的背,什么也没有说。
“上车吧,”她叫我,又转身对那老头说,“你也回去吧。”
我跟着王皓雯上了车,顺便看了看车牌,居然是江中市的。等坐到车上,她开动后,我就问她:“你是开着这车从江中跑来的?”
“可不是咋的,”她说,“我真是没辙了,除了逃跑,还能怎样。还不敢开自己的车,怕太招摇,被人盯上。我临时找了个朋友,把我的车换给他了。反正这车下乡也合适,正好当农用车使嘛。”
她说着话,语气渐渐活泼起来,脸上心如死灰的表情,也有了改变。“我再这么待下去,真怕自己会疯掉了。对不起,我想我必须叫一个人来陪我几天,否则我会自杀的。”
说着,她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膝盖。
“我能想到的这个人,只有你了。”
我问她:“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敢住到我父母或兄弟家里去,怕他们遭连累。乡里乡亲,说闲话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回来的第一天,去了我姑家里。她只有一个人,儿女都离开乡下了。谁知道,第二天她家门口就围满了人,看热闹的,冲我唾口水的。我一直以为我老家山高皇帝远呢,真没想到,这年头,什么丑事都包不住。我跟我姑说,这下可住不成了,我看我还是走吧。她说你走哪里去呢。这样吧,你表兄有朋友在开山庄呢,你藏到那里去。只要我说你已经走了,其他人也就不追究了。你摸黑走,然后悄悄待在那里,跟谁都别打交道。”
“山庄的人不知道你是谁呀?”
“不知道。反正一个游客也没有。就留了一个老头和一条狗在看门。最早为了省钱,电都没有,后来我说我给钱,表兄才说通上电。只通了几间房,但烧个电炉,取暖也行了。然后我又跑了趟县城,戴着大墨镜,包着大围巾,就跟多大的明星似的,买回来了一大堆吃的和用的东西。人藏是藏住了,这里还真是世外桃源,可就是越待着越心慌,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又没有勇气回到现实里去。”
突然问:“今天几号了,是23号吗?”
我说是。
“这么说,我已经回来一个星期了。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真怕自己疯掉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刚才卫生院门口那老头。
我说:“那个老头,是医生,还是病人?”
“是个孤寡户,人也有点疯疯癫癫的。五仁没有养老院,四邻八县也没有,就把这老头塞进了乡医院,让医院负责照顾。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年了。”
“你每年春节都来看他?还给他钱?”
“是的。我是顺便,反正回老家了嘛。”
“那医院里的其他医生呢?”
“本身也就只有一两个人,根本没人好好上班。所以这老头,常常冒充大夫,本地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是不是省里来的记者。”
“记者?天哪,记者都追到这里来了!”她一个大脚踩刹车,一脸惊慌,茫然地向我转过头来。
“你还不知道吗?阳和县城里据说也有。”
“不知道,我关掉了手机。昨天给你打电话,是我这么多天,第一次跟外界联系,用的是山庄里的电话。我要是知道记者会找到五仁来,我就不敢去接你了。”
说着,惊弓之鸟地看后视镜。
“别怕,”我安慰她,“没车跟着我们,不会有人发现什么的。”
“你带电脑了吗?”她说,“我想看看事情到哪一步了。”
我说我没有带,不过我手机可以上网。
“没用,”她说,“信号不行。”
“那我告诉你情况吧,你老这么藏着,不是回事。人总得面对现实,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别怕,我来帮你想想办法,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总能找到出路的。”
她点点头,再一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