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想她了,甚至也不是因为要去感谢她。那个年龄的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以为别人对你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去看王皓雯,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放假,要参加同学聚会,又没有女伴,只好临时拉她凑数。
从那次解剖室她唱着歌,跟我分了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因为我没有再去过那个诊所,而那里无论和我家,还是学校,都是相反的方向。而且,那时电话也不普及,她那个诊所唯一的一部电话,放在院长的办公桌上。我是学生,更是不会有打电话的机会。
就像那个年代很多很容易就走散了的人一样,我以为我和王皓雯,从此就再也不会联系了。
没想到,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而且,让我突然想起了她来。
班费剩了一些,同学们要搞聚会,想着法子热闹热闹。吃饭是肯定的,可是吃完饭呢?
那时没有卡拉OK歌舞厅,或者即使有,也没有现在这么普及。但是很多电影院,都会辟出一块空地,用来做舞厅。我们学校旁边的电影院里就有这样的舞厅,有彩灯、有音响,票价还很便宜,拿学生证的话,五毛钱就可以。
于是就有人说,吃完饭,我们去跳舞!
跳舞是要带舞伴的啊。我放眼望去,班上女生本来就不多,而且大多都有了男朋友。看看她们吧,不仅漂亮,而且都很高傲。这让我颇为心虚,我心想,如果她们不愿意跟我跳舞,那我不是很尴尬?
看出来了吧,年轻时的我,真的很不老练,也很不成熟。面子薄,胆子小,还不懂幽默。我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在跳舞的时候,可以不用从头到尾地坐在座位上?
我就去找王皓雯了。
她居然还在那个小诊所里——那时私人诊所还很不规范,不仅医护人员流动频繁,就是诊所也动不动就被关门停业。
她正在给病人打针,头发盘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发型变了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我感觉她瘦了好多。
我一跨进诊所的门,就叫她名:“王皓雯。”
她一个激灵,好像我吓着她了似的,手里的针都差点掉地上去。
我就说:“原来你在想心事!”
她直起腰,见是我,竟然脸红起来。这让我也有了紧张。按理说,我们有过地下室那么恐怖痛苦的经历,和脸红应该搭不上界,脸色苍白才对啊。
我就跟她说,你脸不白红什么呀?
她瞪我一眼,不爱答理我的样子,没有说话。
唉,总之那时的我,真是个傻小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只是想,哦,她这样的表情,肯定是生我的气了。女生嘛,就是这样小心眼儿。
在她面前,我是超级放松的。除了她性格比较好以外,最主要的,我想我还是在心里不大看得起她。她学历低,家庭条件差,我从没想过自己和一个来自农村的丫头片子会有什么关联。
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在她面前,完全展示出自己好或不好的原因吧。
没有企图,自然没有担心。
我哄她,说自己一直忙着上解剖课呢,从那以后,地下室的停尸房,我就承包了。我每天晚上都去搅和尸体,可好玩呢。她听我这么说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我又问她:“你咋瘦了?”
她脱口而出:“想你想的呗。”
这么直爽的话,我当然只能拿来当玩笑了。
我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我就邀请她跟我去跳舞。我说同学聚会要跳舞,我得带个女伴去,否则没人跟我跳,我可就太尴尬了。
“那你怎么跟大家介绍我呀?”
“就说是女朋友,反正也是临时的。”
“临时的我不去。”她眼睛看着我,怪厉害的样子。
“那我就不跟他们说临时的,你去不?”
“可你心里还是拿我当临时的,对不对?”
这小丫头,有时候可真能堵人。我见她是要跟我对着干了,就大声说:“那就不当临时工,正式工!”
正说着,诊所的院长出来了。也就是那个带我看人流的中年女大夫,她当然不愿意我在王皓雯上班的时候来跟她聊天了,她要赶我走,而且,她竟做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来。口气严厉地对王皓雯说:“笑那么浪干什么,这是工作时间!”
我知道我错了,赶紧起立准备离开。匆忙告诉她时间和地点:“晚上6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等我重新到了学校,才意识到自己跟王皓雯说错了。6点是聚餐的时间,并不是跳舞的时间。可是聚餐,是全班的活动,并不能带外人来。我想我还得再跑回去跟她说一声,让她晚点来才对,可是,我又想,这样不是太麻烦了吗?
大不了,到时候我陪她出去吃饭就好了。
到了傍晚,我去校门口接她,她已经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了。我竟猛地没有认出她来,她打扮得实在是太花哨了。真让我感到……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穿了一身大红的连衣裙,事实是,她的气质,并不适合穿大红色。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村妞了。而且,头上还戴了一个颇宽的蛋青色的发箍,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
化了妆、擦了粉,还擦了胭脂和口红。她最少将这场五角钱的舞会,想象成了50元钱的派对。我当时心里就一咯噔,身边走过的很多女学生,大多穿着白色或小格子的布裙,很少有她这么扎眼的。
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穿得有多么突兀,见到我出来,特别高兴地就迎了上来。“哎呀,我来早了,等了半个小时了。”
她那么兴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让她回去换衣服,显然不现实,抓紧时间给她买一套新的去,显然太荒唐了。我真不知道该拿这么扎眼的女孩儿怎么办,只好先请她一起去吃饭。
正在路上,却碰见了我的同学,扯着嗓子叫我:“走吧,一起去食堂,听说还有酒呢。”
我嗫嚅,我说我还有朋友,就不去食堂吃了。
我的同学对我挤眉弄眼,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王皓雯立刻猜出了情况,大声说:“你不用管我,你去食堂吃吧,然后我们约个地方,我来找你就行了。”
她这话,无疑对我是个大解脱。我真是要感谢她爽快大度的性格。既然她这么说了,我就不用再陪着她了。可是我还是要问问她,她的晚饭怎么解决。
“你不用管我,到时候我去舞厅找你就行了。”
说着,她并不给我唆的机会,一扭身,迈开大步就走了。
食堂的班级聚餐很热闹,说说笑笑间,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有人提议吃饱喝足,该进行下一个项目了。我才突然想起王皓雯,我都快要将她忘记了,这么漫长的两个小时,她都在干什么呢?
急急忙忙地去了舞厅,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我装腔作势地沿着外围兜圈子,看似漫不经心在找座位,其实是在找王皓雯。我的不少同学,三下五除二地跑下舞池去跳舞了,还有一些自觉爹不疼娘不爱的,乖乖找了张椅子,已经就地坐倒了。
我正在发愁,下一步该怎么办,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巴掌。随后耳边响起王皓雯清脆的声音:“还在找谁呢?”
她这声音和巴掌,来得太及时了,我真是一阵快活,要高兴得昏过去。但更令人快活的事,竟然是我发现她换了衣服。
和我们学校里的很多女孩儿一样,她穿上了白色的、素净的泡泡纱连衣裙,小圆领,直到胸部,都是几个扣子。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披在肩头。洗去了脸上的化妆,只淡淡地抹了点口红。虽然鞋子还没来得及换,但看起来,已经是清水出芙蓉,说不出的干净和清爽了。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意外之喜,让我心慌乱得怦怦直跳。我想她为什么会换了衣服,又为什么会含着这样的笑意望着我?
“你,你,你,吃了吗?”我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你都是在舞厅跟人这么打招呼吗?”她取笑我。
“你什么时候到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我在洗手间忙着换装呢。怎么样,现在不奇怪了吧?”
“先头那件红色的,也挺好的。”
“嚯,不说老实话。你要这样说,我可跑进去再换上了啊?”
这回,轮到我脸红了。“别换了,这样挺好的。”
“你以为你那个难受样子,我没有看出来呀?那表情,那声调,恨不得赶紧将我赶回去呢,我心里全都明白,你是嫌我打扮得太俗气了。你这人低调嘛,最怕被人注意到。”
她撇着嘴说我,我心里也很快活。
第一次,没有了想跟她斗嘴的愿望。而且男人就是这么一种虚荣的动物,当身边有这么漂亮、清秀、出众的一个女孩儿时,你脑子里想的就只有怎么对她献殷勤了。
王皓雯这一晚,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原来她也可以心细如丝,洞察世事。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让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感动。那晚的舞会,自是一篇华彩乐章,每一寸每一厘米,都妥帖得无从言表。
舞会结束后,我送她回去。在门口,拉住她的手,握了又握,舍不得放掉。
她呢,只是笑着低头不语。
就差那层窗户纸啦!
回到宿舍,时间已晚,顾不得听同宿舍的人兴奋地说东说西,我一骨碌翻身上床,就着月光,想着王皓雯光洁清秀的那张脸,不禁美滋滋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