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站总是乱哄哄的,总是有很多的人在无头苍蝇般的东跑西颠着,扛着硕大的包,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味。似乎总是时间不够了,要不就是火车要开了,才发现自己上错了车。喧嚣,摩擦,碰撞,各个省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空气中一直响着小心、谨防、提高警惕之类的谆谆告诫,好像是陌生人的集中营。在肯德基、真功夫餐馆里,有空调,可以放下行李,慢慢吃着饭,喝点饮料,然后等上车的时间来到,还有厕所可以上。但郑佩儿不干,她只想到处乱走,和一群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一样,找个地方蹲下来,依偎着自己的箱子,就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墙壁。她需要这样乱哄哄的感觉,谁和谁都一样,没有贫富贵贱,没有左右是非,人心难测,心情复杂,却都大摇大摆,活动频繁。成千上万的人集聚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心事。每个人都是暂时,偶然,过眼云烟的。郑佩儿喜欢啊,她怎么就觉得这么舒畅自在呢,不用注意风度,可以东张西望,表面的敷衍也没有了,反正它就是这么一个根本没有本质的混乱和自由。她想她这火车真是坐对了,没有秩序,陌生感十足。而陌生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她可以让自己尝试新的角色。此刻的郑佩儿,是自由的,放松的,创造性的,未知的,没有规范和拘束的。等她提着包,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多天没有腹泻了。
火车在走,她看着窗户外面闪掠的风景,心里觉得踏踏实实的了。她是奶奶的孙女,她有她血液的源头,她没有理由让自己不知所措、心灰意懒、颠三倒四,躲藏伤感。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没有真情,也不可能没有命运。认命吧,佩儿,你要做一个宽容的女人,做一个认清现实的女人。如果说,经历了销魂的凋零之后,却获得了发现自己的意义,有什么不好?你看看奶奶吧!
奶奶的小院,那些落在小院里脆薄的阳光,长久地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它就如振翅在五月的麦田上空的布谷鸟,啼声中充满了广阔的韵味,又有因广阔衍生出的寂寥哀愁,百转千回,所以终于,才化作了轮廓分明的清脆和婉转。
下了车,郑佩儿就给陈轩打电话,问他租了房子没有。陈轩说还没有,他暂时住在父母家里,等着她回来决定租到哪里去。分期付款的房子在被小姐们大闹的第二天就卖掉了。那天是个周末,他们去房地产市场做了紧急卖房的登记。这样廉价处理的新房子是最好卖的,有人没事就坐在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着收购呢。
登记完卖房郑佩儿就去了奶奶家,她那时没有一点勇气,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无法想象,自己不能再回到那个熟悉的房间里了。但现在,她想通了,也许那套房,根本就是风水不好呢。他们自从买了后,不是吵架,就是离婚。好了,现在好了,卖了好,早就该卖了。下次买房,一定要仔细,一定要各方面都称心如意,要有耐心,要有好的心态,房子嘛,不就是让人住的地方,买那么贵的干什么,结果经济压力搞得那么大!
咦,她的这句话,怎么突然就和陈轩以前的口气,那么的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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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新房,租在了市区中心,离当年他们读书的大学不是太远。也是他们买新房前,曾经住过的小区。这又有点像是命运的一个轮回。瞧,现在的郑佩儿,也说起命运来了。卖房后的钱还了账,还剩了不少,而现在的房租只有以前每月还贷的一半,你说不是命运是什么?经历了这么一场混乱,可日子竟然突然变得松活了很多。
现在的陈轩和郑佩儿,从没有过的过渡着他们婚姻生活最尴尬最奇妙的一个阶段。
早上起床,陈轩饿了,肚子叫了,拉开门,习惯性地要出去吃饭。却被郑佩儿叫住了,她带着羞涩而不自然的表情叫他一起吃饭。陈轩心里酸酸的,理智上他该去吃饭桌上的稀饭和煎馒头,可感情上他却觉得实在太别扭了。他不想立刻就表现出跟她有多么的热乎,他们之间难道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吗?芥蒂消失,怨恨全无?大半年的相互伤害,甚至比种牛痘还要干净,连个疤痕都不留下?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他们已经搬进来两天了,可是大部分时间里却总是保持着沉默。为了不让陈轩看见她在流泪,郑佩儿会将脸转向一边。她还是容易流泪,就像当初的腹泻一样,完全是生理上的需要,流泪之前,她并不记得有什么好伤心的事儿。
爱情,就是这样,知道得越多,会诉说得越少。生活也是一样吧。心中脆弱的那一部分,或多或少地都改变了他们。
陈轩开始四处找工作。他拿出了很多年没有的、一直等待的状态来,紧张,希望,思考,谨慎……如果说这状态的出现并不是他的自觉,而是因为压力的话,也可以,没有错。这似乎和他最初所想象的状态的来临有所区别,那时他以为他的状态就是春天的一幅调色板,黑色淡了,新绿登陆,自然而然,从不起眼儿的发芽,会到势不可当盛大长久。状态就是这样的东西嘛,否则就得叫劳动了。劳动是什么,低级的,原始的,没有任何心甘情愿的。他一直这样认为,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其实是幼稚的。这就像一个总觉得自己是作家的人,非认为要生活安宁或被流放了,才有可能写出美妙的诗歌来一样。多年来,他拿状态当做了一个遁词,逃避着自己不愿意付出的那一部分,而逃避又有什么结果,总会有一天是要被抓回来面对真相的。这个时候,你还可以再说状态这两个字吗?
进入遁词,和逃离遁词,其实是一样的辛苦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开始渐渐理解郑佩儿曾经的很多做法,就得像个大土豆一样,就得拿出在地里好好长大的那个劲头儿。劳动就是一种状态,要有好的状态,也得在劳动中寻找。他奇怪,这个道理其实蛮浅显的呀,以前的自己,是不愿意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
但工作并不好找,何况他心里还是希望劳动和状态能结合在一起。如果只是单纯的劳动,那有什么意思呢?他很想拿卖房后剩下的钱干点什么,产品代理,还是餐饮?或者,只是做点投资少、辛苦,但总有点收入的事情?
他发现自己一开始有点想法,想法也就开始找起他来。他去面包店,面包也升华了起来,不再是平时松软甜腻无所用心的样子了,而是成了“为什么”,成了“死去,还是活着”的核心。他去菜场,小贩们的表情和平时绝有不同。他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状态这个词儿,顿时就觉得他们比平时看起来凝重许多,有着很多他平时忽略的玄机和哲理。他在街头走路,突然下雨了,雨并不是很大,以前他会立刻跑起来,溅的水花到处都是,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扯条毛巾擦头发。可现在他顿时就会想,要不要跟很多人一样走到屋檐下去站住,看着天,等雨停下来再走。他从没有过的渴望着能让自己在一个相同的动作上被人们所接纳。
他的样子,在一天一天的思考中,变得庄重了起来。动作,也显得缓慢了。朋友,是用来锦上添花的,真的碰到难处了,很多人都会躲开。陈轩以前常常在一起玩的那些人,好像一夜之间,也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不再叫他打麻将,吃饭,喝酒了。连游泳,他都是独来独往。时间突然就变得多了很多,尤其是晚上,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习惯着和佩儿同在屋檐下的状态——这也是状态,心要放静,不想说话,那就看书吧!
可能正是因为这时不时的触动或被触动,陈轩和郑佩儿互相之间都很有礼,他们谁也不肯先去找谁好好谈一谈。他们的话语,都停留在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层面上。今天你准备干点什么呢?没事就在家里待着吧。佩儿对陈轩说,天热了,出门一定多喝水。陈轩说好的,我知道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最近再没有腹泻了吧。晚上我买菜好吗,你说说你想吃什么?
他们相敬如宾,彼此的内心里,又有着那么一层相依为命的凄惶。陈轩觉得是自己牵连了郑佩儿,一门心思只想快点扬眉吐气。郑佩儿的心里则有更多的歉疚和不安,她后悔自己当初离婚的念头太过轻率。陈轩的今天,她有多少责任?
她上班,下班,工作,跑业务谈业务,和以前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可心里,却再没有以前那么气宇轩昂了。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甚至会站在窗前看看外面树上的叶子,想到逝者如斯夫这样的句子来。一般人,总是用茂盛或凋敝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树木,可是谁会真的知道它是怎么从茂盛到凋敝的呢?人们习惯了用笔直来给树赋予意义,可是却不知道,很多枝杈,都是东倒西歪的。佩儿以前从不想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因为它们毫无意义。说这些怪话的,往往会是陈轩。他喜欢离经叛道,或多或少有点诗意的离经叛道。只是以前,她从不理解他的那些小情小调。
现在理解了?
不,不能说完全理解了。只能说是,她的神经比起以前来,放松了一些。要让她做到对他和那个叫许晓芸的女人理解,她还是做不到。只能说经过了宋继平这事后,她可以长长地吁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了。
他们的新家是个两居室的房子,小区里楼距非常近。一般情况下,不能随便去阳台的,因为站在阳台上,就可能会看到对面楼相同楼层的那家人的所有活动。可是站在阳台上,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因为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吹到少许咸湿的海风。尤其是以他们目前的心境,在外面走来走去,显然不大适合。这里是市中心,没有什么草坪河流可言,走出门去,街道上就是快餐饭盒,苹果皮,话梅核,鹌鹑蛋壳,易拉罐,烤鸡翅膀,牙签……可坐在房间里一声不响,又特别的憋屈。这不是他们的家,只是不知道是谁的家,铝合金的窗框难看死了,墙壁也不平……算了,这样的事情一说就能说一大堆。他们比谁都更需要新鲜空气的刺激,偏偏阳台又那么不合心意。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都在家里,郑佩儿先站到了阳台上。也不知道那天是个什么日子,对面的房间竟然全黑着,就是说,对面的家里此刻没有人。佩儿当然要多站那么一会儿了,而且那天有着难得的凉爽的晚风,天空也很漂亮。街道上的声音和灯光,也没有那么嘈杂。她不知道陈轩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杯饮料。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虽然阳台很简陋,上面还挂着衣服袜子之类的东西,但手里拿着刚结婚时买的水晶杯子,里面是黄橙橙的饮品。他们谁也不说话,心里在一点点地抽紧,是不习惯这样的距离和闲适吧。郑佩儿泪水盈眶。
突然,简直就像梦里一样,陈轩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说吧,佩儿,把伤痛说出来就好了。”
佩儿呢,佩儿的声音,悄悄地,比这句梦里的话更像是在梦里:“可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伤在了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