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这个样子,让郑佩儿也红了眼圈。她注意地喝着很少的酒,搂住了千叶的肩膀。她甚至鼓励她喝,她希望她能醉,或者是替她醉,也好。
夜深了,李红跃和萧子君走了。郑佩儿送千叶回家。
千叶醉了,有点语无伦次。郑佩儿给陈轩电话,告诉她在千叶这里。完了又问千叶:“今晚让我住你这里好不好?我们说会儿话。”
千叶醉中,却也明白要替郑佩儿说话,抢了话筒过来,无力地对陈轩说:“你老婆,在我这里啊。今晚不回去了,特此请假,请大人放心。”
陈轩笑笑,听出千叶喝了酒,说她:“你们不要发疯啊,早点睡吧。”
千叶对郑佩儿说:“看,陈轩还是很会体贴人的嘛。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郑佩儿笑笑,在厨房烧水,冲了咖啡,拉千叶一起坐在大大的餐桌前。
59
郑佩儿三十四岁了。人到中年了,结过婚,出过轨,也差点离过婚了。忙忙碌碌风风火火都经过了,现在也可以不再那么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了。以前找人办事低眉顺眼,现在也能理直气壮地替人办事了。有过被爱被宠中的剑拔弩张,也有过被伤被欺后的痛楚失落了。现在的她,是不是可以说点有沧桑感的话了呢?
说真的,这一年半载,让她经历了人生中最丰富最多样最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的心境,身体,感觉,信任,回忆,甚至理想,都被前所未有地冲击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冲击的力量太狠,她突然就觉得脚步不再像以前那么坚定,腰身也不如以前那么挺拔了。她走起路来,没有了以前勇往直前的劲头,竟然开始东张西望了。她会想,这一步,要不要这么走;这句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还有眼泪,她竟然在眼泪中尝到了从没有过的甜头,即便眼泪一分钱也不能带给她,一点也激发不起她的斗志,还让她第二天腰酸背痛,可是她竟喜欢上了哭。如果有机会,眼睛湿了,她就会让眼泪汩汩流下。
这在以前,怎么可能?
她一下就软和了。
与其说是和陈轩和好了,不如说是这软和劲让她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她开始懂得珍惜,懂得感谢,懂得目光迷离的同时,心怀善意地看待生活了。
为什么凡事都要一定那么清晰、那么上进、那么坚定、那么勇敢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似是而非,莫名其妙,不是也一样能消解人生的痛苦?
生活其实是精神的,不是物质的。她以前没有弄明白这个道理,她以为物质才是生活的根本,现在看来,生活的根本,还是精神层面的。希望也不是靠物质维持的,物质最多只能维持物质本身。有很多的东西,其实都可以维持希望:耐心,温柔,善解人意,忠诚,好好吃饭,踏实睡觉,甚至流行歌曲。她肯用手为怀里的陈轩梳理头发了,她不再需要顽强努力敏感了。只有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真诚的妥协和歉意。她愿意妥协,也愿意向陈轩表达她的歉意。
她甚至觉得,挣扎,混乱或者渴慕这样的东西,才是让一个人建立起精神支点和生活态度的动机。
过去的很多故事,都被她一点点想起来了。甚至陈轩无所事事的很多年,在她的记忆中,渐渐都成了一幅幅生趣盎然的画面。那些她曾经一直以为遗憾的青春时光,那对平白无趣生活的怅惘,原来其实都是极有生命的。
她无法拒绝这样的追怀,虽然像她在奶奶那里说的,遗忘比记忆更容易让人找到活下去的尊严和荣誉,但回忆,其实也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回忆中,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荒唐的发生,没有背叛和温存的反复,她怎能衡量出自己可以承担的幸福?
既然无法遗忘,那么就让记忆得到升华吧。
惆怅的,迷蒙的,美妙的,倾慕的,甚至还有冲动的。她觉得自己性情中发生的这些变化,和宋继平大有关系。那些非常态的性的冲动和细腻的爱抚,唤醒了她身体里沉睡多年的东西,那种晕乎乎的、无法控制的、哀婉的、略带爱慕的****,就这么溶解改变了她的人生。
性的暗示,有时简直就像命运的显现一样,令人吃惊。
她学会了像水一样,慢慢地去流淌,而不再像一棵树,要和某个男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风吹来的时候,就用头顶的树枝儿相互致意。如果没有风呢,亲爱的,那就让我们无风也起点浪吧!
她是在等待陈轩的成长时,自己突然长大了。三十四岁的郑佩儿,就像一个发育迟缓的孩子,现在她才突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她短发齐整,眉眼和顺。她的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视野平静安详,再也没有了东张西望大惊小怪的那些东西。她穿着黑色的短袖上衣,领子简单松垮地立起。她现在的美,含蓄,有节,甚至有些保守和传统。但这是经历和个人悟性塑造出来的美,是她自己独特的美,任何人也学不了。
60
“这么说,”郑佩儿在说,“你知道了?”
千叶说是的。
两个人终于说到了宋继平。这个话题有点尴尬,却是非说不可的事情,郑佩儿的声音小而清晰:“对不起,千叶。”
千叶停顿,良久:“没关系,我不生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气。我们……之间,已经很长时间,完全不像是夫妻了。”
郑佩儿:“嗯。”
千叶说:“以前也跟你说过一些。有他在,我反而没现在这么轻松。虽然什么都不用做,可心里很累,仿佛拖着一个大山,走着看不到头的路。”
郑佩儿轻轻伸出手去,握了握千叶的手。千叶没有拒绝,虽然表现出了短暂的僵持。郑佩儿说:“我在听,你说吧。”
千叶说:“同情我?”
郑佩儿摇头,真诚地:“同情太廉价,千叶,我只有善意。”
千叶笑笑:“你跟他在一起……好吗?”
郑佩儿说好,“真的很好,宋继平让我成熟了很多,谨慎、独立,还有,承担过去的经历。他很优秀。而且,我还很想他……也许这和爱情无关了,因为知道不能再爱。千叶,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想,我愿意并能够再回到陈轩身边,竟和宋继平这一段很有关系呢。”
千叶问:“为什么这么说?”
郑佩儿在思考,尽量能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因为这段感情,让我觉得世界大了很多,爱情变得比以前高贵,却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我只是该学着珍惜平凡的生活,毕竟,繁华过后,都将尘埃落定。我们最后最想拥有的,不过只有心灵的宁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千叶转过身,看着郑佩儿,突然温柔地笑了:“不明白。你这话,仿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彻大悟了啊。”
郑佩儿拧她一把:“我怀孕了。”
千叶脸色大变,她以为是宋继平的了,吃惊地看着郑佩儿。郑佩儿假装严肃伤痛的脸终于绷不住了,她笑了,掐了一下千叶:“是陈轩的。”
千叶笑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尴尬的,解脱的,感伤的,无奈的,期盼的笑,一起笑出了眼泪。
情绪的颠簸终于过去了一些,郑佩儿先安静了,她轻轻问千叶:“宋继平,他有消息吗?”
千叶摇头,眯起了眼睛:“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许避过风头,还会回来吧。”
郑佩儿将头靠在了千叶的肩膀上:“女人,是多么可笑的动物。”
千叶摸摸郑佩儿的头发:“不,是可爱,让人感动。”
郑佩儿笑,打趣千叶:“甚至今晚在酒吧尖叫的女人们?”
千叶也笑:“是的,她们比我们更加可爱。我只是不习惯,等习惯了,我一定比她们叫得更响。”
郑佩儿说:“吹牛吧,你就。再好好回忆回忆自己乡巴佬的样子吧你,抓着包,弓着背,吓得一头的冷汗,呵呵,还叫呢。”
千叶大笑:“以后会好的。我呀,过完年,要去海外部做个小经理,会经常有应酬呢,你就看着吧,我肯定会进步比你快!”
郑佩儿轻拍千叶的手:“我希望你进步快,比谁的进步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