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战役影响之最大者,则日本一跃而为世界之强国是也。大隈重信者,日本宪政党之首领也。宪政党当日俄战前,即力主与俄开战。方满洲撤兵问题,相持未决时,日本国民组织对俄同志会,促政府与俄宣战,宪政党员与焉。及战事既终,复组织清韩协进会,以便侵略中国及朝鲜。宪政党者,实日本主战最力,而其言论,最足代表日本与俄战争之意思者也。清韩协进会之开会也,大隈演说焉。曰:“所谓强国者,则对于世界问题,有发言权而已。夫世界大矣,焉能事事由吾发言?则亦曰:与其国有利害关系之事,必由其容喙而已。东亚者,与日本有利害之关系,且其关系极密切者也,故东亚之事,非得日本发言不可。”又极论扶掖中国,保护朝鲜之法。日人称其言为大隈主义,比诸美之门罗主义云。此主义也,即日人以东洋盟主自居;凡东亚之事,不容不征求彼之意见;而彼且欲把持他国之外交之谓也。彼当欧战之际,出兵以攻青岛,自称维持东亚之平和;力阻我国加入参战;又于参战之后,事事加以干涉者,皆此动机为之也(日英攻青岛时,中国亦欲加入,日本力阻。又向英声明:“与中国交涉,必先通知日本。”迨中国加入参战时,告知日本。日本谓“加入参战,甚为赞成。但如此大事,不先告彼,甚为遗憾云。”中国非日本之保护国,做事何故须先告日本邪?日本旋向英、俄、法、意交涉,以承认中国加入,要求四国承认彼“接收山东之权利”。我国青岛交涉之终不得直,此事为之也。外交被人把持之害如此)。故日俄一役,日本物质上之损失虽巨,而其增进国际上之地位,则不少也。
夫使日本欲包揽把持,而真有意于东洋之平和,犹可说也。乃彼则惟利是图,虽因此破坏东洋之平和,而亦有所不恤。于是日俄二国,始以利害之不相容而战;继以利害之相同而合;继则俄国政变,日本遂思乘此侵略俄国;侵略之不成,乃复欲共同以牟利。此则日俄战争以来,两国国交离合之真相也。
当日俄议和时,微德即以两国在满洲之关系,终不能免。主本合作之旨,与日订立约章(合此及日俄战前不欲开战之事观之,微德之为人,真沉鸷可畏已),电奏俄皇。俄皇意在复仇,不许。当日俄战事方殷之际,及其初结束之时,日本方期博得世界之同情,不欲以独占东亚利权之名,为各国所嫉忌。故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1905年),三十三年(1907年)之日俄协约、日法协约,三十四年(1908年)之日美照会,咸以保全中国领土,开放门户为言。然日俄二国之势力,在满洲既日进不已,中国乃思引进英美之势力,以抵制之。于是有借英款筑新法铁路,并延长之至齐齐哈尔之议。日人目为南满之平行线,起而反对(满洲善后附约订结时,日人要求我国不得筑与南满并行之铁路。记入议事录中),我卒曲从之。但要求我筑自锦州经洮南至齐齐哈尔之铁路,日不反对,记入议事录中。英美闻之,均愿借款承造,并拟延长至瑷珲。俄以与其权利有妨碍也,起而反抗。或曰日人实唆之,于是美人有“满洲铁路中立”之提议。满洲铁路中立者?欲使“各国共同出资,借与中国政府。使中政府以之买收满洲铁路。外债未还清前,由出资各国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军事上之使用。使满洲铁路地带,实际上成为中立。”犹夫“满洲为永世中立国”之志也。日俄至此,均觉其利害与己不相容。遂共同出而抗议。时在宣统元年(1909年)。明年,日俄新协约成。约中明言:“维持满洲现状。现状被迫时,两国得互相商议。”盖联合以抗英美也。是为日俄战后复合之始。
帝国主义之欲,无厌者也。日俄两国既已攫得满韩之权利而瓜分之,其心必不以是为已足。于是日本思进取内蒙古,俄人则思侵略外蒙及新疆。风传日俄订结新协约正约之外,别有密约。俄认日并吞韩国,日认俄在蒙、新方面之行动。证以协约成后,日遂并韩(日当与俄开战时,由其驻韩使臣林权助,与韩订立议定书。尚以保障韩国独立及领土完全为言,迨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则但言保障中国之独立及领土完全,而置韩国于不言,即英承认日并韩也。朴茨茅斯条约第二条:俄认日在韩之卓绝利益,列强更无执异议者。韩遂于是年成为日之保护国。日俄新协约,以宣统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即1910年7月4日发表。是年七月十九日,即西历8月23日,韩遂合并于日。国之存亡,一任他国外交家之措置,亦可哀矣);俄人对蒙、新方面,遽提出强硬之要求(宣统三年正月至二月十八日,即1911年3月18日,以最后通牒致我,以28日为限),其说当不诬也。于是我国仍思引进他国之势力于东三省,以抵制日俄两国。乃有宣统三年之东三省兴业借款。言明用以振兴东三省之实业,即以东三省各税为抵,由英、美、德、法四国承募。四国知日、俄两国,在东三省之势力既已深厚;欲排摈之,必起反动。乃主招两国加入,冀谋一共同解决之策。于是四国团变为六国团。借款未成,革命遽起。民国乃继续之,以磋商善后大借款。以争监督财政等条件,美政府命其银团退出,而六国团又变为五国团。卒成2500万镑之大借款。袁世凯利用之以压平赣宁之变。政争激宕,迄今未已。而此借款以盐税为抵押,因许设立盐务稽核所;又许于审计处设稽核外债室,以稽核其用途。开外人监督局部之财政,迄今未能脱除。因外交而影响于内政,其波澜亦可谓壮阔已,而未已也。俄人既因日本密约之容许,而有蒙、新方面之行动。英人亦以日欲并韩故,第二次日英盟约中,删去保障韩国独立之语,而以日本承认英在印度附近之行动为交换。于是有日俄战时,英人派兵入藏之举。其后浸至占据片马。迨宣统三年,俄人既于蒙、新方面,提出强硬之要求,旋煽诱********。英人在西藏方面,亦亟图均势,遂保护出奔之****。至民国时代,俄对蒙,英对藏之要求,犹始终取一致之步调(如俄对外蒙,要求我不驻兵、不殖民。英亦欲强分藏为内外,要求我于外藏不驻兵、不殖民是)。皆日、俄、英三国,国交离合之为之也。其波澜之壮阔,真可谓匪夷所思矣。是为日俄两国,离而复合,各肆侵略之时代。
迨欧战既起,各国皆无暇东顾,俄国尤窘。日人乘之,对我提出五号二十一条之要求,其中关于满蒙者多款。又乘俄国西方战事之不利,迫之于险。于民国五年(1916年),大正登极,俄国派使往贺时,迫其订立密约(是为1916年7月3日之密约。后为革命后之俄政府所宣布)。承认其在中国之权利利益。两国利益,苟受第三国损害时,当共同防卫。因此宣战,亦当互相援助。则进为攻守同盟矣。盖恐欧战停后,英美等国,对日乘机攫取之权利,加以非难,故预以是抵制之也。此约之徒利于日,俄人非不知之,然迫于情势,无如何也。是为日俄两国,貌合神离,而日本独霸东亚之时代。
曾几何时,霹雳一声,俄国革命是为俄国一大变局,而亦日人所极震惊。初我国与俄订立《东清铁路条约》时,本只许其沿路设警。日俄和约附约,乃有每启罗米突得置守备兵25名一款。俄人藉口是条,驻兵至六七万。欧战作后,大都调往西方。日人饵以甘言,谓俄“尽可撤兵。北满及东海滨省沿岸,日人不徒不乘机侵略,且当代为警备”。盖欲使俄尽撤东方守备,则日可相机行事也。然日是时,方以与英同盟故,以协约国之同调自居,势不便与俄翻脸。迨俄国政变,而日人之机会乃至。时则俄、德讲和,作战于前敌之捷克军,逃入西伯利亚。俄人则藉武装之德、奥俘虏以制之。各国乃有共同出兵,以援捷克军之议。日人乃思一箭双雕之策,欲并我外蒙、北满之权利而攘之。乘段政府亲日之机,与我成立军事协定。订明“由后贝加尔至阿穆尔省之兵,中由日指挥;由库伦至阿穆尔之兵,日由中指挥”。看似极为平等,实则我安能指挥彼;且兵所经皆我之地,其为不利于我也审矣。于是各国次第出兵,而其所首谋攫夺者,乃在西伯利亚路及中东路。遂由中、俄、英、法、意、美、日七国立一联合国铁路委员会(在海参崴),将两路置诸管理之下。其后该会技术部长美人斯蒂芬氏,遂有共同管理中东路之议。提出于太平洋会议席上。经我国专使力拒,乃仅为“中国对于该路股东及债权者,应负债务上之责任”之决议。至该会取消后,列国犹照会我国,重提此决议,表明愿与中国共同处置焉。此为我国因俄事所受之损害。至于俄人,其受日之侵略尤甚,日人当时之兵锋,盖曾至伊尔库次克。拥立反苏俄之徒谢苗诺夫Semionnoff于赤塔,卡尔米哥夫Kalmykoff于哈巴罗甫喀。或谓日本当时对于谢苗诺夫及沃木斯克之高尔察克Koltschak皆订有让渡满蒙一切权利之密约云。日人是时,实欲并外蒙、北满及东海滨省,悉据为己有也。
然东方之捷克军,卒不可辅。白党之旧势力,亦决非各国所能维持。1919年岁杪,高尔察克之兵,既已全为苏俄所扫荡;而捷克军亦已出险;各国乃议决撤兵。九年一月,美兵首先撤退。英、法、意诸国继之。日人独留。四月,尼科来伊佛斯克有戕杀日人之举。日人乘机,发兵占据其地,并占哈巴罗甫喀、海参崴及库页岛北半。俄人谋立远东政府,日人则尽力阻碍之,劫制其所占领之地,不许加入组织。然远东政府卒成立,败谢苗诺夫之兵,恢复赤塔。日人乃复召谢苗诺夫至大连,资以军械。谢遂遗其将恩琴陷库伦,以外蒙为根据地,反对俄国。于是外蒙问题,在中俄间复行引起。先是俄国政变后,外蒙失所凭依,业于1919年11月,取消独立。及是,苏俄屡以外蒙之事,抗议于我。我不能办。苏俄乃复诱外蒙,以1921年3月23日独立。与之共平库伦。1924年5月4日,活佛死,外蒙遂全变为苏俄式之政治。苏俄既与立约,承认其独立于前(1921年11月5日)。其后与我订立协定,又云认外蒙古为我国领土之一部,且尊重我之主权。其谁欺?欺天乎?(俄外交总长翟趣林在执行委员会宣言:“认蒙古为中国之一部,其自治权则决不认中国侵犯之。”此等宗旨,与旧俄时代,初无以异,不知协定之言,竟作何解也。)此则因日人图略外蒙以害苏俄,而使我国受池鱼之殃者也。
其后苏俄之基础日益巩固,远东共和国,亦与之合并。日人知无复侵略之余地,乃于1925年2月,与俄订约而撤兵。协定第六条:许日本在西伯利亚,有关采矿产,采伐森林,及其他富源之租借权。议定书二:许其租借北库页之石油田,其面积为50%,期限40至50年。并得采伐企业所用之树木,兴办各项便于运输材料及产品之交通事业。而其尤要者,则承认朴茨茅斯之条约,仍为有效。此约为日本取得南满权利之根据也。以上为俄国政变,受日人侵略之时代。
天下事之最可痛心者,莫甚于听他人之协以谋我,尤莫甚于使他人协以谋我。东三省之形势,久成覆水之难收(此梁任公在清末语。当时以言之稍激,大为国人所反对。然迄今日,东三省之形势,究如何也?呜呼!)。所冀者,他国之势力,不相联合;并可互相牵制,容我徐图补救耳。当俄国初革命时,举世欲翦灭之而后快。不徒求一友邦不可得,并欲求一与之通商之国,以暂舒目前之困而不可得。其时愿与我恢复邦交之心盖甚切。使我能开诚布公,与之商办,则各事皆易就范。乃我国受人牵鼻之外交,迟迟吾行,并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而有所不敢(俄国革命,在1917年3月。我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乃在次年9月。其中旧俄使领,以无所代表之资格而受我之承认者,两年半也)。俄之与我接洽,远在其与日接洽以前;而中俄协定之成,反在日俄订约撤兵之后(中俄协定,成于1924年5月31日)。无怪日俄协商,以处置我之局面,依然持续矣。英美二国,当欧战停后,盖亦仍有意于保持东方之均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