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这水泥厂的私营老板仍是田长安。水泥厂之所以下马,田长安之所以能够收购县水泥厂,最直接的原因是原水泥厂的生产工艺落后,较之时下先进的生产工艺,它不仅飞尘遮天,污染环境,重要的是产品质量远不及新的生产工艺的产品。偏偏就距原水泥厂不足三百米远,便有一座规模、效益、产品质量等,远大于原水泥厂的由三家合资的私营水泥厂。就在该厂日益崛起的同时,原水泥厂也便越来越没了生机。人家的市场份额愈作愈大,原水泥厂的市场也便愈发萎缩了。又是那个事业日隆的田长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将自己的事业再扩大的机遇。
正在策划设计为拍得的那座大酒店装修事宜的田长安,抽出时间来,刚刚做过一件与事业相较只能属于生活范畴的事:为岳母76岁生日祝寿。与以往有别的是,今年岳母的寿宴设在田家高频焊管厂能容纳300多名职工同时就餐的大餐厅里。除自身的厨师外,还特意请来县城最有名的十多名厨师。寿宴足足拉了38桌。所有的餐桌上都上了十六道菜:童子鸡、糖醋鱼、红烧肉、羊蝎子等等,凡可以说出名堂的各种菜肴,一应俱全。白酒、红酒、啤酒,当然还有云烟,同时上了桌子,偌大的餐厅里便充溢着浓烈的喜庆的氛围。当全厂所有的职工,一个不落地全部请来时,本对这样大规模的喜寿宴异常生疏的打工仔们,脸上便即堆上了惊喜的神色。一边惊讶地相互询问“今天是啥日子?”一边搓着双手急欲就座又不便急欲就座的样子。一当得知今天是田老板老岳母的生日后,人们又即互相感叹着:“田老板还请咱们赴宴?”语气中显然流露出对田老板的感激之情。而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人的心里,也便充满着艳羡乃至于妒忌。心里话:还是人家有钱呀!丈母娘过生日,搞得这么排场!其实,老板田长安的岳母并没有在这个大餐厅了露面,老板田长安也只不过仅仅在这个场合露露头,感受了一下人们朝着自己“老板老板”地叫,以及朝着自己投来的感激的笑脸的氛围,便即回到了另一个场所:自己家的宽敞的饭厅里。
田长安的老岳母穿戴一新,坐在餐桌的正首,满脸的喜兴。她的女儿也就是田长安的老伴儿同样面带喜色,坐在老太太的右首。她的外孙即田长安的儿子以及所有的孙男嫡女们足有十多个人,围桌而坐。圆桌上已经摆上了的盘盘碟碟里,是远比工友们参加的厂餐厅里寿宴丰盛得多的山珍海味儿,还摆上了有着三层高的精致的大蛋糕。坐在下首的田长安脸上同样挂着笑,看着大家嬉笑着,向着老太太说着祝福的话,再催促着老太太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甚至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们还学着西方人时髦的样子,为老太太唱过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才向老岳母献上自己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个并不太大的红包。是田长安的老伴儿替老母亲接过来的,老伴儿疑惑地问:“这是啥礼物?”说着,便将那个红包拆开,所有的人也将目光投来,便看到了一串崭新的光闪闪的钥匙。田长安的老伴儿不解地问:“这是哪儿来的一串钥匙?”田长安依然一脸的喜色,说:“顺弛房地产开发的碧水别墅一号!”所有的人便“啊”地一片惊叹。因为人们都知道,在静河最具影响的顺弛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碧水别墅,环境优美,依山傍水,三层别墅式建筑,意式风格,没有足够经济实力的普通百姓怕是只有远远地看看的份儿的。田长安老伴儿脸上惊愕的神色尚未退,说:“你买别墅我咋不知道?”田长安说:“我向老娘(他这样称呼岳母)献份孝心,还用得着跟你说?”老岳母依然的满脸的喜气,嘴里却嗔怪地说:“那得花多少钱呢?”田长安仍是一脸的笑,说:“那才花几个钱?不是才五六百万嘛!”
后来,田长安的手机响了,便得到了水泥厂改制的消息,并即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机遇。原县属的国营水泥厂,自此彻底改变了它的性质。而田长安在其中究竟做了那些工作,整个过程是如何运作的,原水泥厂包括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在内的绝大部分职工,以及社会上的人们便一无所知,像蒙在鼓里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建厂三十七年,拥有七八百多号人,固定资产不下一个亿的一个国营厂子,说改制,便改了,改得是那么糊里糊涂。也正因为如此,一旦这消息传出,便迅速在原水泥厂职工中传开来。包括已经下岗的和尚留在厂子里的。人们互相转告着,激动地议论着,迅速地串联起来。包括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在内的几乎原水泥厂的所有职工,迅速地在厂子门口集结起来。这些人先是集结在原水泥厂的大门口,很快便挤占了大门口前的公路。随着到这里聚集的人们越来越多,便很自然地以厂大门口为中心,沿门前公路西侧延伸,以至于延伸到一里地的样子,集市一样。这些人先是三五个一伙儿,高声地传递着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水泥厂卖出的信息,便即有人尽其所知地补充着,团伙儿遂渐渐扩大着。以至十多人一伙儿,再到二三十人一伙儿。话题在传递自己所在的厂子被卖的信息的同时,很自然地便问询着厂子被卖后,自己所能得到的待遇。几乎所有的人在传递着可能得到的待遇之后,便在心里思索着,具体落实到自己头上大概可以得到多少钱。一旦得知自己仅可得到有限的一些钱后,便即意识到这对自己的后半生意味儿着什么。继而,人们的情绪便愈加地高涨起来。嘈嘈杂杂的人群中,吵吵嚷嚷的动静愈发地大了起来。长期憋闷在人们胸中的话,终于爆发了似的,长期压抑在胸中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似的,所有的人都成了交流的对象,所有的人又都成了倾吐的对象:“那么大的一个厂子说卖就卖了?卖给私营老板田长安了?”“那么大一个厂子固定资产怎么也下不来一个亿,怎么八百万就卖了呢?这中间到底搞了什么猫腻?”“我们自出了校门就到这个厂子工作,十多年二十多年,有的老同志都三十多年了,如今说赶走就赶走了?”“一年给543块钱(指一个工龄按543块钱计算),干二十多年不是才万把块吗?如今你说这万把块钱能干啥?”“‘大不了从头再来’,说得轻巧,就那么简单吗?都这么大岁数了,一没技术,二没文凭,谁要?想干点嘛吧,哪儿来的本钱?”
近千名聚集到这里的群众,高声吵嚷着,有的人嗓子已经嘶哑,有的人嘴角起了白沫子。还有人不时地挥动着手臂,似乎对方便是被指责的人,手指头一戳一戳地直指到对方的鼻梁骨。究竟吵嚷了些什么,似乎是这个,又似乎是那个。就这样吵嚷着,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样子,原厂子里不见有人出来,县里也没人露头。显然有人意识到这样吵是不会吵出任何结果来的,人丛中便有人高声喊:“104国道!104国道!”似乎人们犹豫了一下,啥意思?104国道?顷刻,人们便明白过来:自己在这里吵吵嚷嚷,不顶个啥,截了104国道,看他们出面不出面?“走!104国道!”人们高声地吆喝着,甚至举起拳头相应着,底下的脚步也便移动了起来,黑压压集聚的人群开始移动。自原水泥厂大门口缓缓地向东移动。水泥厂本就位于104国道西侧,出了水泥厂座北朝南的大门,沿厂门前的东西道路,朝东一拐便是车辆川流不息的104国道了。本黑压压闹嚷嚷拥挤满了厂门前东西道路的人群,随着人们不绝于耳的吵闹声缓缓地移动着,只片刻工夫便占据了国道一侧,随着不自主地朝这里涌来的人群增多,104国道整个路面遂被阻断。且人们继续自西往东移动着,国道阻断的长度也便缓缓地不断地延长着。在人群刚刚侵占到国道一侧的初始,过往车辆先是听到“吱吱”叫着的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减速,再小心地绕过人群,之后,便飞驰而去。只是一旦拥挤的人们横截了整个路面,那过往车辆也便被阻截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先是一辆、两辆、三辆,随着人群阻断公路长度的延长,人群阻断处两端的车辆便越来越多,很快排起了长长的车队,且正有愈来愈长之势。
郑玉凤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身临此情此景,她的胸臆间汹涌澎湃的样子,感觉到心口窝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的眼神里一扫下岗后那么长时间的深深的抑郁,激动得异常明亮的样子。随着人群中不同方向突然响起的高嗓门,脑袋不时地转来转去,似乎人们喊出来的所有问话都是自己想要说的似的,只是她自己并不开口。最值得关注的是在拥挤骚动的人群中,她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丈夫赵晓青的后衣襟,似乎生怕他挤丢似的。然而,她的视线却不时地自人群的某一处收回,迅速瞥一眼前边一个人的身影,那是高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