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丽要探个究竟似的,朝着吴广林看。而这个骂骂咧咧的吴广林也朝着白景丽一瞥,眼睛一亮的样子。吴广林赶到白景丽面前,站定。本气呼呼的脸色,骤然僵持了一会儿。又霍然换了另一副面孔,朝着白景丽上上下下地盯了一会儿,突然嘿嘿一笑,依然是高腔大嗓的样子:“哈哈,我知道你要干啥,你要去找王顺昌。”然后,吴广林的视线离开了白景丽,仰脸朝天的样子,声调更大了些:“哈哈,这叫什么世道!有的男人有了钱,屁股后边追着一大串女人。我吴广林也是个男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女人,却圈都圈不住,跑去跟了别的男人!”吴广林这样仰天嚷着,又重新将目光盯到白景丽的脸上,继续说:“有的女人让我按到炕上了,却跳下炕,跑了。有的女人却追着人家,要上人家的炕!”白景丽的脸色,突然涨红了,却并不后退一步,冷不防抡起右手来,向着面前吴广林的脸上猛地抽了一掌,嘴里骂了一声:“我让你胡说八道!”如果放到过去,吴广林讨个没趣,是会撒腿跑掉的。不料这次没有。只见他抬起左手来,手掌轻轻按扶到左脸蛋子上,再盯着白景丽,说:“好,好,刚才王大奎的弟弟打了我。现在,你又打了我,你打我没事,王大奎的弟弟打我,我便不能饶他了。我知道你要去找王顺昌。走,咱们一起去。我也去找王顺昌!”白景丽这时才发现,这个吴广林果然左半拉脸,连同左眼窝都青了,国宝大熊猫似的。他的鼻孔里塞了个纸卷,下面有血痕,显然鼻子被打出了血。可挨了打,却去找王顺昌?白景丽不觉糊涂了起来,脱口问:“你找王顺昌干啥?”吴广林说:“我找王顺昌干啥?我要让王顺昌教训教训那个王大奎!”白景丽问:“让王顺昌教训王大奎?”吴广林说:“是王大奎给上边写了信,告了王顺昌,告了县里。‘焦点访谈’来了人,放出了上访的人!”白景丽听了,大吃一惊。却偏问:“真的?”吴广林说:“还有假?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谁都想不到的是,吴广林所谈到的所有情况,竟真的是真的。
吴广林是卖了自己的十三只羊,才径自往西,前往太行山腹地的山坳里小村子,想要再买来几只小羊羔养的。在一个叫桃花坳的村头,竟意外地看到一个背着一捆柴草的小女孩。这女孩一定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看到吴广林竟站住了脚步,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竟天真地问:“从山下来的?”这一发现,便立即让吴广林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哄走这个女孩。便说:“对,山下来的。”闺女很是惊喜的样子,问:“山下有汽车?”吴广林便很高兴的样子,说:“汽车?不光汽车,还有火车哩!出门就坐飞机呢!”闺女愈发地瞪着眼睛,问:“山下人住的呢?听说住的是高楼?”吴广林便将右胳膊向着天空伸出,像是比划高楼之高,再朝着天空瞥一眼,说:“那高楼高呀,高过这山顶了呢!”闺女像是担心什么,问:“有电话吗?”吴广林便听出了闺女的话外音,说:“街头磁卡电话,可以攥在手心里的手机,方便得很哩!”吴广林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向四周瞥一眼,显然是担心这时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搅扰了他突然萌生的计划,便压低声音,又不无急迫地说:“跟我走吧,保证让你坐火车,坐飞机,住高楼,打电话。”闺女像是动了心,又说:“听说打工能挣钱?当个保姆,闲下来,主家还教学文化呢?”吴广林便即答应,说:“当然,打工挣大钱,有书读。走吧,跟我走吧,我都能使你办得到。”那个女孩便真的动了心,说:“我到家跟我娘说声。”吴广林便说:“等你到了山下,便打电话来。挣了大钱,捎给你娘,你娘不更高兴?”就连吴广林都难以置信,就是这么几句空话,竟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骗到了手。要知道,光棍吴广林是要给自己领回一个媳妇呢!他甚至在心里发着感叹:怪不得一些女大学生竟让人家骗出卖了,给人家当了媳妇;女硕士竟被农民老土以便衣警察的谎言骗到手,上了人家的炕;在校的女大学生竟相信一个“卫星遥感”、“衣原体”之类子虚乌有的东西,乖乖地与人家睡觉。到底是骗子的狡猾,精?还是被骗者愚蠢,傻?
然而,这个吴广林还是高兴的早了些。当他一路担心女孩识破自己,终于哄着进了自己家门的一刹那,吴广林显然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急迫地用右手推了女孩的后背一把,再将左手背过去,将门扇关上。再用手自背后将屋门插牢,便即显出了他的急迫来。或许他的心里冒出“生米做成熟饭”的意识,或许他根本就等不到天色黑下来。吴广林嘴里突然“哈哈”地发出一声笑,叫了一声:“我的媳妇!”同时,张开了双臂,朝着屁股尚不曾坐稳的女孩扑去。女孩本在踏进这个院落时,便发现了院落的破烂不堪,便有些惊讶的。在被推进屋的瞬间,便朝着这屋里扫了一眼,也就发现了这里东西的狼藉,这场景与想象中情景的巨大反差。当她一转过身来的时候,又瞅到了吴广林近似狰狞的面目,便终于醒悟了过来。她倒退着,朝后躲闪着,竟突然说:“我渴了,饿了。先给我口水喝,给我碗饭吃。”吴广林真的停了下来,转着身子在自家屋内找水、找吃的。当然,找不到什么。他想到了不远处的小卖部,说:“你等着!”转身迈出门槛,再“咣当”一声关死了屋门。闺女听到了屋门外窸窣的门钌铞声。接着,是“啪”地扣铁锁的声音。
大概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样子,一手在怀里抱着两瓶矿泉水、两包方便面的吴广林,另一只手打开了门上的铁锁,再推开屋门的时候,便傻眼了。女孩不见了,窗户打开着,窗台上有脚印。矿泉水、方便面自吴广林的手里滑落了下来,转身疯了似的跑出院子,直奔村口。再沿着来路狂奔而去,他要拦截住那个已经到手了又跑脱了的“媳妇”。然而,追出去足有五六里路的样子,并没有追到女孩。女孩竟然跑脱了。“煮熟的鸭子飞了!”再回到他的破屋里时,嘴里这样嘀咕着。心里懊丧之极。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吴广林便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王大奎捡到了一个媳妇。更令他难以置信又惊讶万分的是,王大奎的那个媳妇恰正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女孩。而那个令白景丽震惊的关于王大奎写了上告信的消息,吴广林也正是在此刻意外地获得的。
王大奎是小钓台村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最主要的特殊之处,便是他眼睛的残疾。王大奎眼睛的残疾显然是先天性的。两个黑眼珠明显地不对称,学名“眼睛斜视”。其实,不仅仅斜视,还在于他先天近视。这样以来,当他捧起报纸来看的时候,便须双手将报纸端起来,放到眼皮底下。那报纸怕要触到他的鼻尖,再缓缓地左右摆动脑袋,目光才能聚焦到文字上。与他一般大的女青年,笑他“对光”,他不但不怪,反而朝着女青年浅浅地笑。再就是瘦,瘦得脸窄窄的。看背影瘦长条,衣衫裤子便愈发地肥大。女青年喊他“一级风”。意思是一级风便可将其刮倒,他朝着女青年仍浅浅地笑。王大奎文笔却极好,本地报纸时不时可以看到王大奎的文字,便是见证。偏偏身体孱弱,却又偏偏关心世事,写抨击时事针伐时弊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杂文。因他身体的原因,便将他家临街的厢房,打开一扇门一扇窗,凭借着自学的一些医药知识,开了间药店谋生。但无论如何,同样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二十八九了的他,也便没有说上一个媳妇。
吴广林是听说了王大奎捡到一个媳妇的消息后,满腹疑惑地悄悄接近他那片药店的。店门开着,但不见人。吴广林将身体隐于窗下,朝着里边观察。通过后门,果然看到院里的情形,就坐在院里小板凳上的女孩,果真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女孩无疑。只是他不解,此刻她的脸颊处抹了红扑扑的颜色,是一处伤痕。她的对面便坐着王大奎。吴广林霍地激动了起来,要跳上前去与王大奎理论的样子。突然,听到他们说话,便控制了一下自己,听里边的对话。她说:“你真的认字?”他浅浅地笑,说:“我当然认字。”他顺手拿了一张报纸,一只手指点给她看,说:“这是我写的文章呢!”她便一脸的惊喜,说:“他要找我来,强拉我走咋办?”他说,声调仍弱弱的:“别怕,在我家里他不敢。”女孩说:“看他那五大三粗的样子,比你壮得多呢,你敢惹他?”他仍是那样平平的声调:“敢。村里,甚至县里的事,只要是错的,我都敢管。”她显然有些怀疑:“你咋管?”他仍浅笑,声调平平的:“写,向上级写材料反映情况。咱村里选举村主任,王顺昌请吃请喝拉选票,老百姓上访,竟被县里抓了起来,我给上边写了信。”她更感疑惑:“给上边写信起作用?”他很高兴,很兴奋的样子,说:“起作用,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都来了。县里没法,放了人。”
吴广林听到这里,便颇感惊奇。但当时的他,对这意外的信息,并没引起重视。他关心的是将她夺回来。吴广林突然自窗扇后闪出,闯进药店,再绕过柜台,“啪”一下子,一脚将里门踢开,突然出现在王大奎以及那个女孩面前,冲着王大奎断喝一声:“把她还给我!”显然有人暗中保护着他俩,吴广林的话音未落,王大奎正房的门帘挑开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一个箭步蹿出,冲着吴广林喝道:“想干什么?”小伙子的手指点到了吴广林的鼻尖上,再移开,指向了门口,“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小伙子是王大奎的弟弟。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弱不禁风的王大奎,不仅有健全的父母,更有四肢健全且高高大大的弟弟,吴广林哪儿是这小伙子的对手?
吴广林被赶出后,才意识到偶然听到的关于王大奎写信这情况的重要性。因为他十分清楚,王大奎的这一手,是明显地与王顺昌对着干的,直接损害了王顺昌的利益。这才出现了吴广林定要与白景丽一起找王顺昌的那一幕。当然,白景丽不可能与吴广林一起去的。而令白景丽颇感新鲜的是那女孩与王大奎的关系。
情况是这样的,女孩跳窗跑出,真的猛跑,却摔倒了。别人扶她起来,看到她的脸颊磕破了,便送到王大奎处。王大奎为她抹了红药水,王大奎的娘给女孩做了饭吃,竟把她保护了起来。当有人说给王大奎当媳妇时,那女孩摇头不答应。可后来,据说那女孩非王大奎不嫁,说王大奎识字、人好。后来,白景丽借拿药为名。亲自去看了,看到那女孩俊俏的模样,便在心里嘀咕:女孩太小,还不懂得爱情。
人大概都是这样,想法一会儿一变。到了这时,白景丽不知为什么,似又不想再急着去找王顺昌了。
等到白景丽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在院里等着的一个小伙子“噌”地自凳子上弹起来,朝着白景丽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来找晓红的,她去哪儿啦?”白景丽便知道这是自己女儿的那个男朋友。过去,她见到过他找女儿的,只是她知道他家里在农村的背景,没明说什么,但心底里是反对的。这时,又见了,便朝着那小伙子斜一眼,说:“我闺女走了,你别找她了。说了,到南方去了。说了,赚了大钱,才回来见我。你别找她了!”
白景丽说的情况是真的。就在包括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等在内的水泥厂职工因为“买断”事阻截了104国道时,就在被阻截的国道的一侧,有一辆大客车。那客车很豪华,双层的,每位乘客都有一铺。车头通体的豁亮的大玻璃,车头两侧突兀着两个又长又大的反光镜,车体两侧各绘着一匹跃动着的奔马。赵晓红当时就在车中,当她扒着车窗,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时候,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话:“搞这有啥用?我挣我的钱去!”当人们陆陆续续地自国道向着火车轨道移动时,大客车便重新启动了。国道上的最后的一个人,一经撤走,大客车也便“呼隆”一下子,远走了,直朝着正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