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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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少数民族的神话(下)(5)

融入史诗和叙事诗中的神话

末了讲一讲史诗和民间叙事诗的问题。史诗和民间叙事诗与神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我们都知道,史诗和民间叙事诗都包含着程度不等的神话因素,创世史诗写的便全是神话,英雄史诗也是神话和历史传说的杂糅;民间叙事诗里,有的神话因素略少一点,大多数却仍然富于神话幻想的成分。从形式上看,史诗和民间叙事诗固然可以说是文学的某种体裁、样式,若是从内容看,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可以包括在神话这个范畴里:它们是用诗歌的语言来表达、叙写的神话,可以称之为“诗体神话”。

汉族的史诗和民间叙事诗都不很发达。民间叙事诗的情况略好一点。从《诗经》的《谷风》和《氓》,到汉代乐府的《孤儿行》、《病妇行》、《十五从军征》、《上山采蘼芜》、《陌上桑》等,已经初具叙事诗的规模。东汉末年建安时期,产生了第一篇光辉夺目的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以后又有南北朝时期的《木兰辞》,算是古代叙事诗的双璧。到了唐代,才有《董永变文》、《燕子赋》等的出现。这些叙事诗神话因素都不多,只在《孔雀东南飞》的末尾焦仲卿夫妇化做鸳鸯一段,才约略有一点神话因素。《董永变文》里神话因素比较多些。《燕子赋》像是一篇童话或是寓言,它的渊源或者便是远古时期的活物论神话。总之,汉族民间叙事诗既不发达,神话意味也不很丰富。史诗的情况则更可怜。不少同志认为汉族根本没有史诗,我还不这样看。我以为《诗经·商颂》的《玄鸟》和《长发》,《大雅》的《生民》,也略具有一点点英雄史诗的雏形,不过没有发展起来罢了。《玄鸟》和《长发》可以说是一篇诗的上下篇,叙写的是殷民族的始祖契(《长发》称为“玄王”)和奠定殷民族基础从而又建立了一个新兴王朝的成汤一生主要的业绩,《生民》则叙写了周民族的始祖后稷不平凡的诞生经历以及他在农业上所作的贡献:这些都具有了英雄史诗应当具有的具体而微的格局。两篇诗都有一些神话因素,都可以当做神话看待。单独的创世史诗汉族古代确实还没有,但是像《苗族古歌》那样将创世史诗、英雄史诗联系在一起的诗歌,还是有可比附的,例如屈原的《天问》就是这样的诗歌。《天问》是以问语的口气写成的一篇神话色彩非常浓郁的诗,大类《苗族古歌》那样的格局。它也是先从天地开辟叙写起,从带着理性认识的追根溯源的一些问语中,仍隐隐可见有一个造物主式的人物在对宇宙万物作安排;然后是对鲧、禹、康回(共工)、羿、启、女娲、舜、该(王亥)、成汤、稷(后稷)、师望(姜太公)等神话人物英雄事迹的探询。虽然不免显得有点杂乱,忽后忽前,语无伦次,但正表现出了屈原的忧愤,看见楚国庙堂上的壁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王逸注《楚辞》语)的真实情景。加上后来的简策错乱,就更显得有些颠三倒四了。但那总的体局,我们仍然可以看出,是史诗式的。屈原的好些作品,如《九歌》、《招魂》等,从形式到内容,多取自民间;这一篇《天问》,也可以设想是取材于当时民间还流传的古代史诗。当时民间流传的古代史诗固然佚亡了,但是幸而屈原这篇模拟古代史诗格局的《天问》还存在,使我们大略还可以想见其中的若干情景。所以认为汉族古代无史诗这样的说法,似乎还有商榷的余地[9]。

既然已经提到了《苗族古歌》,那就先谈谈。《苗族古歌》分为四个部分:(一)《开天辟地歌》,主要内容叙述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如何形成。首先用问答的形式,层层追问、回答,说出天地是巨鸟乐啼和科啼所生,而乐啼和科啼,又是云雾所生。这种问答体史诗的表现手法,其他民族史诗中也有(如布依族),可知有问有答,史诗中原有此一体。屈原《天问》,或者就是模仿古代问答体的史诗,而去其答词,只留问句,以示悲愤,不过是这种形式的史诗的变体罢了。(二)《枫木歌》,主要内容叙述物种来源和动物起源。(三)《洪水滔天歌》,主要内容叙述姜央与雷公的斗争和人类兴衰繁衍的过程。这一部分大约就属于英雄史诗的范围了。(四)《跋山涉水歌》,主要内容叙述黔东南苗族由祖国东部迁来的经过。这一部分应当便是具有“史影”性质的传说。全部《苗族古歌》,就是由这四个部分组成。其中《开天辟地歌》又包括“开天辟地”、“运金运银”、“打柱撑天”、“铸日造月”四首歌;《枫木歌》包括“枫香树种”、“犁东耙西”、“栽枫香树”、“砍枫香树”、“妹榜妹留”、“十二个蛋”六首歌;《洪水滔天歌》包括“洪水滔天”、“兄妹结婚”两首歌,加上《跋山涉水歌》,共十三首,约八千行,都是五言体,全都能吟唱上口。

布依族史诗解释天地形成、人类起源的有《开天辟地》、《十二个太阳》、《洪水朝天》、《兄妹成婚》、《万物起源》等。在《开天辟地》里唱道:“从前的时候,天连着大地;从前的时候,大地顶着天。哪个最聪明,把天地劈成两半?哪个最能干,把天地撑开?翁嘎最聪明,他用大斧头,把天地劈成两半;翁嘎最能干,他用大楠竹,把天地撑开。”史诗接着叙写翁嘎把自己的双眼挖出来钉在天上,变成了太阳和月亮;将牙齿拔出来将天钉牢,变成了星星;他的四肢变成了撑天柱;头发变成森林;虱子变成珍禽异兽;等等。和汉族神话叙写的“盘古垂死化身”(《五运历年记》)的情景相差不多。

其他如像彝族的《梅葛》、《阿细的先基》,瑶族的《密洛陀》,纳西族的《创世纪》,白族的《开天辟地》,拉祜族的《牡帕密帕》等,都是创世史诗的很好范例。由于篇幅关系,不能详细多讲。

少数民族英雄史诗较著名的有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维吾尔族的《乌古斯传》,布依族的《安王与祖王》,等等。现在只把英雄史诗中最著名、篇幅也最长的藏族的《格萨尔王传》的故事,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格萨尔王本是上界白梵天王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儿子。那时候下界妖魔横行,残害百姓,以慈悲为本的观音菩萨便和天王商议,打算派天神下凡,去降服妖魔。天王的小儿子毅然向两个哥哥表示,他愿意担负这项重任。天王知道后,便命他下凡,降生为一个小部落酋长弃妇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格萨尔王。格萨尔王还在母腹中时,便被叔父所谗,将他们母子驱逐在山野。他从幼儿到少年,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贫穷艰困之中,常常挖地鼠、猎野兽作食物。十五岁和珠毛结婚,婚后借神力称格萨尔王,作了黑头人的君长。称王的第二年,便开始南征北讨,最初是降伏妖魔,继而降伏******宗、七中宗、四小宗诸部落。中间又经过到地狱去救妻子和母亲。所经历的战争,或是大军对阵,互相冲杀;或是独出奇谋,制胜敌人。又常常像孙悟空那样变化无穷。等到所有的敌人都被他摧毁了,人民的祸殃全都除去,他才从容地安置好天堂、地狱、人间三界,返归天国。全部史诗气势宏伟,色彩绚丽,是从11世纪以来,在藏族民间陆续创作而成。藏文本多达数十部,约百万多行。除藏族地区外,蒙古族、土族等地区也广为流传,甚至据说流传到了前苏联的布里亚特共和国等地区。它是目前所知道的世界第一长诗。

民间叙事诗在少数民族中更是发达,好些少数民族都有。叙事诗而又具有神话意味的,举其著者,有彝族的《虎皮骑士》,彝族支系撒尼人的《阿诗玛》,傣族的《召树屯》、《相勐》、《千瓣莲花》,蒙古族的《两匹骏马》,纳西族的《赶马人之歌》,等等。现在只将彝族支系撒尼人的《阿诗玛》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阿着底山上住着穷人格路日明家,山上住着财主热布巴拉家。阿诗玛和阿黑两兄妹,是格路日明家的孩子。阿诗玛聪明美丽,人人喜爱。她自小热爱劳动,六七岁时就坐在门槛上替阿妈捻麻线,八九岁时就背着网篼、拿着铲刀上山去为阿妈挖苦菜。十二岁就“走路和水桶做伴,站着和锅庄石做伴”,不论割草、放羊,样样都能。她赶的羊群像秋天的白云,她戴着自己绣的花头巾和美丽的花围腰,使看她的人都看花了眼。到了住进公房的年龄,她能歌善舞,她弹的口弦会说话。她成了小伙子们离不开的伙伴,又是小女伴们离不开的姊妹。她在众人心中像一朵红艳艳的山茶,像一枝清香的石竹。

她的德行和美名传到大财主热布巴拉的耳朵里。他一心想凭着他家的财势来讨阿诗玛做媳妇,但不管媒人怎样会说,却遭到阿诗玛的严词拒绝,因为她决不愿意嫁给那个像猴儿一样的财主儿子。财主见威逼利诱都不行,就下了毒手,派了一批狗腿子去把她抢来,关进土牢里,日夜逼她允婚。

哥哥阿黑正在山上放牧,听见这消息立刻背起弓箭、骑上快马,赶去救阿诗玛。热布巴拉知道阿黑武艺高强,就用种种手段对付他。经过多次较量,阿黑终于用神箭一箭射中财主的祖先灵牌。财主被阿黑的神力慑服住了,不得不把阿诗玛从土牢里释放出来。但是他还不甘心,又去串通岩神,乘阿黑、阿诗玛渡河回家时,发下洪水,冲走阿诗玛。阿诗玛垂死时,被应山歌仙女挟上山顶,变成了回声。从此以后,当亲族邻里怀念她呼唤她的名字时,就会山鸣谷应,远远传来她的回声。

《阿诗玛》这篇叙事诗,据说是根据了二十个不同的本子,综合整理而成,所以比较完善,也比较能够表达全诗的主题思想。不久前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李缵绪编的《阿诗玛原始资料集》,除收进了整理此诗所据的二十种不同本子的材料外,还收入了其他二十一种有关的材料,共是四十一种,这对我们全面研究、认识这个神话传说故事,是很有用处的。

注释

[1]见谷德明编《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兰州:西北民族学院研究所,1984版。

[2]见毛星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中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版。

[3]见毛星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中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版。

[4]见贾芝、孙剑冰编的《中国民间故事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版。

[5]见苏胜兴编的《瑶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版。

[6]《火把节试辨》,《民间文学论坛》1984年第1期。

[7]最近见到(这里是指与袁珂先生写作此书的时间相距而言——编者注)1986年第1期《民间文艺季刊》马进祥同志《民间故事与民俗——谈回族民间故事整理中的问题》一文,对这篇作品从宗教角度提出它是“不符民俗”的意见,这种意见是值得尊重的。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还可以做更深入细致的讨论。

[8]和《岑逊王》情况类似,还有阿昌族神话《遮帕麻与遮米麻》,也是由开天辟地大神,降生到世间,生下九种民族,建立国家,然后又有遮帕麻带兵补天、射落假日、制伏反王等情节,神话人物也是横跨了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我们在上章第四节中已略有论述。

[9]不久以前(这里是指袁珂先生写作此书的时间相距而言——编者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编印了由胡崇峻等同志搜集的汉族长篇创世史诗《神衣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本,使人大开眼界,推翻了汉族无史诗的定论。从所搜集到的各种《黑暗传》的原始资料看,已可见到它内容的宏伟奇崛,设想非凡。搜集整理工作还在继续进行中。已引起文化学术界的重视,报刊对它也作了若干介绍。预料不久的将来当有较完善的整理本《黑暗传》问世。由此推想汉族古代有史诗存在亦非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