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白取材神话的诗作中,给人印象比较突出的,有以下几首。一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在这首诗里,作者写他梦幻中游历了天姥山神话般的境界,见到了“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种种奇异的景象,忽然梦醒,回到现实生活中,不禁愤慨地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感叹。诗中有了这两句感叹,就见得他游山遇仙等幻想都不过是苦闷生活的反射罢了。其次是《蜀道难》。在这首诗里,作者更把一些神话传说如五丁开山、六龙回日等巧妙地编织起来,通过幻想形象地描绘出蜀道的险巇和蜀山的崔嵬,借以斥责当时为了逃避安禄山祸乱,躲到蜀地而竟以蜀地为安乐窝的统治者的糊涂思想。
李白对当时政治黑暗腐败的不满,更从他的《梁甫吟》一诗里具体地表现出来: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
这些诗句采用的也全是神话材料,然而又是针对着现实生活中的不合理现象,进行了有力的抨击。试把它和《离骚》的“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招魂》的“魂兮归来,君无上天兮,虎豹九关,啄害下人兮”等诗句相比较,可见它们原是一脉相通的,而前者较之后者的描写更为豁露,感情也更为激烈。说李白的大部分取材于神话的诗作具有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当不为过吧?
除李白而外,中唐时代,还有卢仝和李贺也喜欢拿神话的材料来作诗。卢仝的《月蚀》诗是很有名的,几乎全取材于神话,设想构思极为奇特,从月出到月食,借月中有蟾蜍即虾蟆的古传说,写下了虾蟆蚀月的生动情景。推上去又联写到月中的白兔捣药、尧时十日烧九州、天降洪水沃九日、虾蟆不肯食九日而食月等情景,以至引起作者的巨大愤恨,认为是“食天之眼”,从而发出“臣仝告愬帝天皇,臣心有铁一寸,敢刳妖蟆痴肠”的呐喊。这首诗的主要用意也有点类乎李白的《梁甫吟》。但是《梁甫吟》的愤怒的矛头是对准包括帝王在内的整个腐朽的封建统治阶级上层人物的,接触到了封建制度问题的核心,所以显得更有力量;此则仅仅表现出诗人有“锄奸佞、清君侧”的愿望,这在当时的社会,虽然也还是大胆的设想,但是终究显得有些迂腐,思想性不太高。此外卢仝还有《与马异结交》诗,采用女娲、神农等神话材料不少,但也未免过于矫揉造作,无非夸大形容他和马异交谊的不寻常,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都不太高。
李贺是和卢仝同时的诗人,在他幽艳凄丽的诗篇中,也常喜欢运用一些神话材料来作为他特殊的艺术表现手法。如像《秦王饮酒》的“羲和敲日玻璃声”、《章和二年中》的“七星贯断姮娥死”等。在他的名篇诗作《苦昼短》中,虽然也和其他诗人一样,对于“来煎人寿”的光阴发出了无穷的慨叹,然而中间忽发奇想:“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神话材料在这里被运用,就更表现出了李贺式的风格。
晚唐时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作,也巧于运用神话材料。如像《锦瑟》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无题》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月夕》的“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嫦娥应断肠”等,都是情景交融、用典浑成的佳句。诗人的诗作中取材于嫦娥神话的很多,而《常娥》一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还全写嫦娥,虽然对于神话中这位著名的女神有些微词,但是却把她的丰神韵致极超拔地表现出来了。李商隐诗作中有关神话的取材,大略就是如上所述。看来他和李贺一样,对神话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运用得较好,而于承继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方面就差些了。
宋以后的小说、戏曲等
宋代以后,神话仍继续对小说、戏曲等起着显著的影响。在小说方面,宋人作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入王母池之第十一》,说西王母池有蟠桃树,“千年始生,三千年方见一花,万年结一子,子万年始熟,若人吃一颗,享年三千岁”,云云,此西王母池,显然就是根据古代神话中的西王母瑶池而来。《史记·大宛列传》引《禹本纪》说:“昆仑有醴泉、瑶池。”《穆天子传》说:“天子乃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就是这个瑶池。至于蟠桃,则是《山海经·西次三经》“不周之山,爰有嘉果,其实如桃”以及《海内西经》“昆仑开明西北有不死树”神话的演变,它在托名班固实际上是六朝人撰的《汉武故事》中已经出现过了,说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药,王母以桃二枚予帝,说“此桃三千年一着子……”,和《取经诗话》所说的大略相同,可知《取经诗话》所本即此。其实都是受了古神话中不死树的影响。
明人的小说据孙楷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载有《盘古至唐虞志传》二卷,又简称《盘古志传》,还有《有夏志传》四卷,《有商志传》四卷,后二书我曾见到,前一书未见。《有夏志传》主要部分系叙写禹治洪水历经海内名山大川及海外各国、统率禺疆、庚辰等神人收妖降怪的故事,文笔陋劣,殊不足观。《有商志传》主要写武王伐纣的故事,也含有一些神话因素。以二书例推,我所未见的那部《盘古至唐虞志传》,必然也会大量取材于神话。
除此而外,还有明末周游著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六卷八十回,从盘古开天辟地写起,直到武王伐纣为止。也是将神话和历史杂糅编写成的东西,其中保存了一些后世流传的民间神话材料,这我们已经在第十二章第一节中讲过了。
明代小说取材于神话的,还有吴承恩的《西游记》和许仲琳的《封神演义》两部书。《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形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是无支祁形象的移植,是不错的。而具有牛、猴二形的无支祁,又是古神话里夔的演变。《西游记》中最精彩的大闹天宫里“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第七回孙悟空语)的“叛逆”思想,实在是从古神话里“共工与颛顼争帝”(《淮南子·天文篇》)、“刑天与帝争神”(《山海经·海外西经》)那里来的。孙悟空后来护送唐僧到西天取经,一路上斩妖除怪、降魔伏邪,也有古神话里羿缴大风、断修蛇,禹逐共工、杀相柳这类为民除害事迹的遗意。就是该书里写的有些神人如灌口二郎、巨灵神,物事如王母蟠桃、五庄观人参果之类,也还是取材于古代的神话传说。从《西游记》的总倾向看,它和古神话所具有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原是一脉相承的;或者说,它是发扬了古神话的精神而创作出的一部伟大的神话小说或童话小说。它取材于神话而本身又成了新的神话,我们在第十二章里已有专节论述,这里所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补充。
《封神演义》也是一部取材于古代神话较多的书,虽然还不能称之为神话小说,但它在中国近代史上,确实曾经发生过较大的影响。它的前身是宋元时代的讲史《武王伐纣平话》。《武王伐纣平话》虽然演说的是历史故事,但已含有一些神话因素,如周文王吐子成兔之类,便为后来的《封神演义》所本。而《封神演义》的主要部分,叙写姜太公在诸神的帮助下兴周灭殷种种神异的事,却是《武王伐纣平话》所无,而是直接受到《六韬》、《金匮》等书所记姜太公神话的影响。此书所写战争细节,虽多属幻想虚构,但也偶有所本。如写姜太公射赵公明,就是本于《太公金匮》的姜太公射丁侯。还有什么广成子、赤松子、赤精子、九天玄女等神人或仙人,也是汉以前就见诸载籍的人物。而且由于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内中包含有相当浓厚的宿命论思想和封建迷信思想。尤其写诸神战争,阴森暗惨,最容易使人由恐怖而产生迷信。它和《西游记》所写的唐僧师徒收妖降怪的战争——情景是那么天真烂漫,于活泼的动作中又杂以诙谐的言谈相比较,真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该书积极浪漫主义的因素是不多的,如果说它还有一些的话,那就在于:它通过诸神助周灭殷的幻想的描写,歌颂了为人民所拥护的讨伐暴君战争的正义性。
明代小说《水浒传》和清初小说《红楼梦》,都是为大家所熟知而非常著名的。《水浒传》的一百单八英雄好汉,卷首说他们是被洪太尉放走的给张天师镇锁在江西龙虎山上的“妖魔”;《红楼梦》的贾宝玉,卷首说他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未用弃置在青梗峰下的一块顽石。不论各自的寓意如何,都可见到神话对它们的影响。
清代小说取材于神话而把神话材料运用得较好的,有李汝珍的《镜花缘》一书。《镜花缘》共一百回,前四十回写唐敖随林之洋游历海外各国,得睹各种畸人奇俗并珍禽异物,是全书的精华部分,写得非常生动有趣。这一部分差不多全取材于《山海经》所记远国异人和奇特的动植物。单是国家就写了四十一个,但却不是平铺直叙地写,而是写得曲折有致,详略各别,并且借此讽刺了现实中的不合理现象,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如写两面国讽刺两面人的伪善,写淑士国嘲笑假斯文的酸腐,写无肠国暴露以粪作饭供应奴仆的剥削者的盘剥,写聂耳国破除相书所说“耳长过肩,必主大寿”的迷信,等等,都可说是活用了神话材料。尤其对于妇女问题,书中更有独到精辟的见解。在女儿国的一大段文字中,作者就以愤激的笔触从反面写出妇女应该和男子具有同等地位,享受同等待遇,不应该受到歧视、玩弄和压迫。神话材料的采取和运用,在作者进步的民主主义思想笼罩下,使得占三分之一篇幅的游历海外各国的情节,焕发出积极浪漫主义的光彩,使人爱读不厌。反之,以后六十回写才女们会聚一堂,整天饮酒赋诗,行令论文,各逞才辩(事实上是作者在那里卖弄才华)的情景,就显得枯燥沉闷,了无趣味,读了使人恹恹欲睡了。
除小说而外,戏曲也受到神话的影响。在《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里,有《关云长大破蚩尤》(亦见《孤本元明杂剧》)一出,写宋时蚩尤为祟,使解州盐池干涸,后来被玉泉山的土地和关云长并力把蚩尤擒获,范仲淹遂奉旨为关云长立庙,全剧于此终结。虽然采取了一些神话材料,但却因为宣扬的是封建迷信思想,和神话的本旨大异其趣,因而并无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