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历史书中的神话材料。我国最古老而又最有名的一部历史书,叫做《尚书》,或单称《书》,今本篇目共五十八篇,它包括从尧舜时代一直到周代初年的若干历史文献资料,其中真伪杂出,尚待学者们去认真考辨。《尚书》里也有一些神话材料,如像《尧典》里所说“分命羲仲,宅嵎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申命和叔,宅朔方”那一段,就和《山海经·大荒经》所记四方神及四方风有关;尧使鲧治水无功和尧妻舜以二女等神话在本篇中也略见端倪。《舜典》里有夔“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神话传说,有舜使益管理“上下草木鸟兽”,益“让于朱、虎、熊、罴”的神话传说。他们在古神话中的面目本来都该是作为部族图腾的鸟和兽的,在这里却都被人化而为舜的臣属了。我在《古神话选释》“帝俊”的解说中说明帝俊的子孙为国于下方者,为什么常有“使四鸟:豹、虎、熊、罴”的能力,就引用了这段历史化的神话材料。那就是这段材料的本来面目,为省篇幅,便不在这里重述。《尚书》其他各篇,还有关于禹治洪水和丹朱“罔(无)水行舟”(《益稷》)、关于蚩尤“作乱”和皇帝(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吕刑》)等神话传说材料,可以补充其他书籍记载的不足和与其他书籍记载的互相印证。
此外《周书》又称《逸周书》(其实未“逸”),也是先秦时代一部可供神话研究参考的历史典籍。从其中《王会篇》及其所附载的《伊尹四方令》里,可以见到殷、周初年传说中中国四方国家民族情况的大要,也很富于神话色彩,可以和《山海经》“海经”部分所记诸国、《淮南子·地形篇》所记“海外三十六国”以及《吕氏春秋·求人篇》所记禹所经历的诸荒远之地互相参证。
《周书》还有一些篇章,历史和传说杂糅,如《克殷篇》、《世俘篇》,记述殷周之际战争俘馘的情况,多侈大言之,近于小说。《太子晋篇》记晋平公的乐师师旷往见周灵王太子晋(即后世传说的仙人王乔)事,于人物的动作和对话也费了一番描写的功夫,小说的情趣很浓。在书经秦火、古籍多散亡的后世,这些片断的传说材料,也略可供我们作研究神话之助。
《周书·尝麦篇》有一段关于赤帝、黄帝和蚩尤的神话材料,值得予以注意: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旧校疑是太常),相名之曰绝辔之野。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由于文字讹挩,内容已不可尽晓,不过仍旧隐约看得出来,它和一般神话传说或历史传说所说的有些不一样。一般所说的是,先是黄帝和炎帝在阪泉战争,然后黄帝和蚩尤又在涿鹿战争(其实阪泉、涿鹿都是一地),蚩尤是炎帝的后裔,故黄帝和蚩尤之战,无非是黄炎战争的继续。这里的说法却有异于以上所说。是蚩尤要把赤帝(即炎帝)从涿鹿赶逐出去,“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黄帝这才“执蚩尤杀之于中冀”的。黄帝、炎帝原是和睦相处,毫无争端,倒是炎帝见逼于蚩尤,向黄帝求救,黄帝仗义,为解炎帝之厄,才将蚩尤擒杀于中冀。这是黄炎之争的异说,也值得做参考。后文所说“乃令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云云,语意未明;但是它和我们即将谈到的《左传》里郯子所说的一段话有关,马上就可以明白。
《左传》和《国语》,相传都是春秋时候鲁国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撰写《左传》,还有未用完的材料,后人将这些材料,编为一书,叫做《国语》,故《国语》又称《外传》,郭璞注《山海经》引用此书时就径以《外传》名之。二书撰著的实际情况如何,学人还有争论,不过它们性质相近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二书都有不少历史化的神话材料。最可以说明问题的,是《左传·昭公十七年》记郯子向鲁昭公所说的一段话: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
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神话历史化的例子。神话里的少皞,本来是一只猛悍的鸷鸟(古挚、鸷通),在东方建立了一个鸟的王国,百鸟都是他的属臣;可是一到历史的记叙里,百鸟却变成了“以鸟纪”的百官,这些百官徒有鸟的称号而实际上都是人,少皞也从猛悍的鸷鸟一变而为名字叫“挚”(《周书》作“质’)的人王。神话演变成历史的迹象,斑斑可寻。让它恢复神话的本来面貌,对整理神话说来,自然是很有意义的。
《左传》还有一段神话材料,却大体上保持着原来的面貌,历史化不太厉害: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昭公元年》)“主辰”、“主参”是历史化的雕饰之词,神话的本来面貌应该就是作为天帝的高辛氏将他这两个闹内讧的儿子,一个变做了商星,一个变做了参星,叫他们从此东出西没,彼此不相见。
《左传》的神话传说材料,除上面所举的两段而外,还有好些。如像《昭公二十九年》所记的刘累为孔甲畜龙,《襄公四年》所记的有穷后羿的兴亡史,等等,都有比较完整的故事。其他零星片断的神话材料还多,如像《宣公三年》所记的禹铸九鼎、《文公十二年》所记的叔孙得臣获长狄,《文公十八年》所记的高阳氏才子八人谓之八恺,高辛氏才子八人谓之八元,帝鸿氏不才子浑敦,少暤氏不才子穷奇,颛顼氏不才子梼杌,缙云氏不才子饕餮等,都有助于我们探讨古史,了解神话。其余过于琐碎的,就不再提了。
◎古史中的神话(二)和《左传》性质相近的《国语》,其中也有若干神话材料。最著名的,就是孔子回答吴国使者问“骨何为大”的那一段: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鲁语下》)禹诛防风的神话,此为首见,赖有孔子答客问而得保存。《国语》所记如果属实,则因孔子的博学,无意间传播了民间神话,其传播之功,当不可没。《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这四个字的含义都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神话。其中“怪”、“神”二字义尤显著。孔子是并非不道神话的,看了上面的记叙,就可以完全知道。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者,大约是说他向学生讲学的时候,讲的都是进德修业这类人事方面的常理,是不讲神怪之类的异事的。但是此老学识渊博,民间传播的奇闻,知道的自属不少,在某种时机和场合下,还是会如数家珍地讲述出来的。下面又是《国语·鲁语下》所记的一段: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蝄■;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羊。”
这就是孔子“语怪”正式见诸史书记录的。同篇还记了“有隼集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的异事,孔子认之,说出是“此肃慎氏之矢也”,后验之果然,也略近于“语怪”。一篇之中,孔子“语怪”的事,竟三见记录。或者《国语》所记孔子的事,本身就带有一些传说的性质。
《国语·晋语二》记述了有关蓐收的神话,虽然不算是蓐收本身的神话,而是蓐收显示其灵异的“神话”,有点接近迷信,但在我国古神话散亡缺佚的具体历史的情况下,这种“神话”也还是有可珍贵之处,它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和《山海经》记载略异①的蓐收的形貌以及当时人们对他的信仰。《郑语》记述了有关褒姒的传说。褒姒是一个历史人物,在她的身上又附会了一些神话的因素,自然不可避免地也含有若干迷信诞妄的杂质,在于使用它的时候如何正确对待就是了。
《左传》、《国语》是春秋时代的史书;战国时代的史书则有《战国策》,又名《短长书》,是西汉刘向纂集先秦诸国记述战国时事的史料而成的。此书所记大都是战国时游士纵横博辩的议论,自然很少神话材料。但其中有些以动物作题材的寓言,如像“狐假虎威”(《楚策一》)、“鹬蚌相争”(《燕策二》)等等,也可能是远古时代传留下来的神话的改装和借用,我们在本书第一章中已经大略谈到过了,虽然不能实指,却是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现将“狐假虎威”寓言抄录于下,以见一斑: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吾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汉代初年有一部重要的史书,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大宛传》虽然说:“《禹本纪》及《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但究竟史公还是采取了一些神话材料入书,《本纪》、《世家》、《列传》乃至“八书”里都各有一些。《五帝本纪》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就不禁流出了神话的痕迹。《殷本纪》说简狄吞玄鸟卵生契,《周本纪》说姜嫄践巨人迹生后稷,也都忠实地记录了东西方民族幼年时期所传的神话。《秦本纪》开端叙秦国先祖的经历,竟像是一篇把神谱和族谱混杂起来写的族谱: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赐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将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伯益)。舜赐姓嬴氏。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大廉玄孙曰孟戏、仲衍,鸟身人言。
从历史角度看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却也在无意中替我们保存了一些关于伯益的神话材料。此外如像《楚世家》记“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赵世家》记周穆王见西王母事(《秦本纪》亦记之),也都不避使用神话传说材料。《扁鹊仓公列传》记扁鹊事最奇,居然说他饮了长桑君的上池水后,能够隔墙见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简直像是一篇微型的科幻小说。人说史公“好奇”,岂虚言哉!
《史记》神话材料的保存,还集中显现在“八书”之一的《封禅书》里。汉武帝好神仙,欲兴封禅以至长生不死,这篇《封禅书》就记述了传说中古代封禅的原始本末以及当时兴封禅、祠祭鬼神的种种具体情况。史公的态度是把这一切劳民伤财的宗教迷信活动看做是诞妄的,这一点在《封禅书》的行文用语中显示得很清楚。但因宗教和神话关联紧密,在记述这些涉及迷信的宗教活动时,免不了附带也记述了一些可以作为神话考察的东西。如像所记的“太公以来作之”的齐国所奉祀的“八神将”,其名号曰“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等。“兵主”所祀的是“蚩尤”,译为今语,便是“战神蚩尤”。齐为姜姓之国,这就从旁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蚩尤姜姓,炎帝之裔(见《河图括地象》、《路史》)的说法是信而有征的佐证。又如所记的“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等,以其形象生动,已常被诗人作为诗材而引用。至于下面两段,更可以径视为优美的神话或传说: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名其处曰鼎湖(胡),名其弓曰乌号。
前一段写历代帝王遣人寻求海上三神山的经过,以及有关三神山的传闻,写得惝怳迷离,似假似真,启人遐想,是一篇记叙传说的极好文字。后一段写黄帝乘龙登天,情景热闹生动,且富谐趣,也是一篇叙写神话的好文字。这段神话也许有古代民间神话做凭依,也许不过是当时方士向汉武帝的胡诌,无从查考了。但是它能说得汉武帝听后立刻发生感叹道:“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耳!”也可以想见它的“艺术的魅力”。这段神话经史公的记述,立刻成了新神话,它在后世民间也是大有影响的;作为地方风物的龙须草传说在各地产生,流传至今不绝,就是人们认可这段神话的标志。虽然它早已不带原始性,而且把黄帝仙人化了,但是神话流传演变的大势所趋,终归是无法抗拒的。
◎诸子中的神话(一)战国时代,有两部关系于神话而已佚亡的古书,值得在这里一提。一部叫《归藏》,另一部叫《琐语》,其性质都是属于卜筮占梦方面的记述的。《晋书·束皙传》说:“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又说:“《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郭沫若先生以为今所见的《归藏》,就是晋荀勗对《易繇阴阳卦》的拟名,其说近是。《归藏》早已佚亡,《易繇阴阳卦》拟名的《归藏》亦在宋代以后佚亡,今所见的《归藏》佚文,都是宋以前书注或类书中引用的。郭璞注《山海经》就引用了《归藏》的文字不少。现将郭引和他书所引的略抄录几条在下面: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尤。(以上郭注《海内经》引)昔鲧筮注洪水,而枚占大明,曰:“不吉,有初无后。”(《博物志·杂说》引)昔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郭注《海外西经》引)昔夏后启筮,享神于大陵而上钓(钧)台,枚占皋陶,曰:“不吉。”(《大平御览》卷八二引)从以上所引,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此书虽然穿的是卜筮外衣,实质上却包含了许多神话材料,对于我们是很有用的。《琐语》又叫《古文琐语》,大约以其从汲冢出土时,文字有异于当时而加的称谓吧;也有几条佚文,保留下来,姑录其中一条在下面:晋平公梦见赤熊窥屏,恶之而有疾。使问子产,子产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败于颛顼,自没,沈淮之渊。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常为天王祟。见之堂上则止(王)天下者死,见堂下则邦人骇,见门近臣忧,见庭则无伤。窥君之屏,病而无伤;祭颛顼、共工则瘳。”公如其官而疾间。(《太平御览》卷九○八引)在大量神话材料散亡、非复旧观的今天,像这种幸而被保存下来的神话零片,不管它是怎样穿着迷信色彩的外衣,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值得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