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纪连海点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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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妇人之仁,妇人之见?

“原文”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不恐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灞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译文”

第二天一清早,沛公带着一百多名侍从人马来见项王,到达鸿门,向项王赔罪说:“我跟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却没想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朝,能够在这里又见到您。现在是有小人说了什么坏话,才使得将军和我之间产生了嫌隙。”项王说:“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这样!”项王当日就让沛公留下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也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侍着。范增好几次给项王递眼色,又好几次举起身上佩戴的玉玦向他示意,项王只是沉默着,没有反应。范增起身出去,叫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心肠太软,你进去上前献酒祝寿,然后请求舞剑,趁机刺击沛公,把他杀死在坐席上。不然的话,你们这班人都将成为人家的俘虏啦。”项庄进来,上前献酒祝寿。祝酒完毕,对项王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就让我来舞剑吧。”项王说:“那好。”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常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办法刺击沛公。

见此情景,张良走到军门,找来樊哙。樊哙问道:“今天的事情怎么样?”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正在舞剑,他一直在打沛公的主意呀!”樊哙说:“这么说太危险啦!让我进去,我要跟沛公同生死!”樊哙带着宝剑、拿着盾牌就往军门里闯。持戟的卫士想挡住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往前一撞,卫士们仆倒在地,樊哙于是闯进军门,挑开帷帐面朝西站定,睁圆眼睛怒视项王,头发根根竖起,两边眼角都要睁裂了。项王伸手握住宝剑,挺直身子,问:“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张良说:“是沛公的护卫樊哙。”项王说:“真是位壮士!赐他一杯酒!”手下的人给他递上来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站着喝了。项王说:“赐他一只猪肘!”手下的人递过来一只整猪肘。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出剑来边切边吃。项王说:“好一位壮士!还能再喝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在乎,一杯酒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那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之心,杀人无数,好像唯恐杀不完;给人加刑,好像唯恐用不尽,天下人都叛离了他。怀王曾经和诸将约定说‘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让他在关中为王。’如今沛公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连毫毛那么细小的财物都没敢动,封闭秦王宫室,把军队撤回到灞,等待大王您的到来。特地派遣将士把守函谷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沛公如此劳苦功高,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杀害有功之人。这只能是走秦朝灭亡的老路,我私下认为大王您不会采取这种做法!”一番话说得项王无话回答,只是说:“坐!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来。

“点评”

俗话说:“千里摆长筵,没有不散的席。”也就是说,无论一场酒席吃多长时间,总有吃完的时候。但任何事情总会有例外,历史上就有那么一场酒席,吃了两千年,还不能说就散了,可能还要长期吃下去。这场酒席,就是著名的鸿门宴。

一、千秋万代,戏说鸿门宴

《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因刻画最为传神,成了《史记》之最为精彩的篇章,再因为其入选我们今天的中学课本,成了尽人皆知的历史事件。自古以来,人们对鸿门宴的结局,即项羽最终没有在这个饭局上杀了刘邦一事,就发生了无数争执。到了今天教育普及后,奇谈怪论就更多了,诸如,鸿门宴是项羽唯一能杀刘邦的机会啦,项羽不杀刘是因为心太软啦,项羽被刘邦忽悠啦,项羽身边出了内奸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且这类争执与怪论还将继续下去。真是鸿门宴如此丰盛,引来无数食客竞折腰,同时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心旷神怡。因此,鸿门宴自从开席之后,就注定散不了席。

鸿门宴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其始于沛公左司马曹无伤向项羽透露沛公的内情,终于曹无伤被沛公诛杀。正因为其较为完整,所以入选做了课文;也正因为其入选做了课文,于是成了一个孤立的事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为什么要争议?多半是因为绝大多数人认定刘邦是个该死的无赖大坏蛋,而项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英雄与坏蛋当然不能共存,于是,英雄应该杀了坏蛋,而英雄没杀坏蛋,最终让坏蛋给逼死,就长使众生泪满襟了。实际上,英雄也罢,坏蛋也罢,跟鸿门宴本身都没什么关系。那什么跟鸿门宴本身有关系呢?答曰:应该是鸿门宴是怎么吃起来的。这才是鸿门宴的核心。

宋人胡寅将鸿门宴的发生归之于沛公部的左司马曹无伤,其在《致堂读史管见》卷二说:“鸿门之隙,自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为之。”古人持此论者颇多,好像没有曹无伤就不会有鸿门宴了。这也太抬举曹无伤了。根据事情的过程可以看出,其实无论有没有曹无伤,刘、项二人都注定会有一番交涉,即使没有鸿门宴,反正这一顿酒是省不掉的。交涉就交涉,为什么非要喝酒?可能这就是中国特色了,自古以来,很多事情就是在酒桌上解决的或决定的。毕竟酒桌是最佳的办公地点嘛。我们今天也不知道有多少重要的任命是在酒席间完成的,人们可能会认为是腐败,殊不知,在酒桌上办公,这正是从我们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东西,即使是刘、项两位大英雄,也未能免俗。

二、鸿门宴请,事出有因

刘、项同为楚军将领,在项梁任统帅期间,两人曾有并肩作战的经历。他们曾一同攻秦于城阳、濮阳、定陶、雍丘、陈留等地,协同作战期间,两军将士之间彼此都很熟悉,刘、项的融洽关系也由此而奠定。项梁败死后,刘、项相约退保彭城,拱卫楚都。在这种重大战略决策关头,两人进退一致,足见相互间非常默契。

刘、项间的上述渊源是广为人知的,但两人间另有一要害关系恐怕容易被忽略,即刘邦是从秦嘉、景驹部投靠项梁的,靠着项氏的兵源支持才得以羽毛丰满,终成气候。到鸿门事发时,虽然这段早期经历已成为历史,但在实力、声望都远远超出乃叔的项羽心目中,这种早期形成的关系基调已在无形中决定了刘、项关系的未来形式。

鸿门宴之前,项羽已发布命令,要剿灭刘邦。从表象上看,是曹无伤搬弄是非,说刘邦欲王关中,殊不知这正是项羽的一块心病。按楚怀王心“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灭秦号令,刘邦确实有在关中称王的权利,而这正是项羽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不能容忍的事实。项羽率领楚军精锐在黄河以北降服了秦军野战主力,令天下诸侯归心。鸿门事发时,项羽集楚国上将军及诸侯上将军于一身,而身为楚将的刘邦也名正言顺地归其领导。如果让旧秦的关中之地这个最大的战利品如约落入刘邦之手,就意味着项羽的战功要大打折扣,意味着项羽的宏图大志要成为泡影。对此,项羽显然不会甘心。

曹无伤的告密并非凭空捏造。楚怀王下的号令天下皆知,刘邦入主咸阳后,又将怀王之令告布秦人,以安民心。不仅如此,刘邦还企图独占关中,他派出兵将扼守函谷关,阻止诸侯军队进入,然后又招募秦人从军,使其军力从破武关前的数万人,增至十万人,企图以力抗拒诸侯。到了项羽击破函谷关,兵临城下欲以武力解决时,刘邦才不得不收敛起王关中之心,唯求自保。看来怀王的许诺及秦关的险阻都保不住已到手的果实,甚至生命都大有可虞,只有刘邦的机变才能救他自己。

刘、项隔阂既成,就绝非第三者从中斡旋所能化解,必须要刘邦亲自当面解释才能补救。于是,就上演了震古烁今的鸿门宴。

三、鸿门宴上,剑拔弩张

为了化解两军的对立情绪,也为求自保,刘邦亲临项羽军中解释,尽管充满危险,却也是不得而已。当此之际,刘邦的全部依靠便是早先的战友情分。有关刘邦在鸿门宴上的言辞,司马迁只记载了一句开场白,辞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仅寥寥数语,但非常厉害。这段话首先照顾到战友情谊,次及战略分工,再及无意立下大功,终及不详其名的小人“离间”事实。战友情分原本存在,毋庸置疑,引发二人对立的乃是刘邦先行入关的新局面。对此,刘邦仅用战略分工及无意中建功便将自己已遭猜忌之处全部撇清。有此一说,项羽便或多或少能容忍刘邦得头功之事。鸿门宴上,刘邦绝不会只说这一句话,其余未见于史的言论,多半是亟言其对项氏的忠诚,以期平息项羽心中的杀机。须知,项羽对刘邦立头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刘邦的重新效忠,就表明了要把名义上受其领有的关中之地拿出来供项羽发落。项羽兵不血刃就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如再要对刘邦动武,就显得无理至极,且在政治上得不偿失。

按说范增知道刘邦让步的内容,也知道项羽的基本态度,但他还是不想让刘邦存在下去。说到底,人是观念的奴隶。范增一旦认定刘邦是项羽得天下的大敌,便心心念念以除掉刘邦为务。此前项羽准备与刘邦火并,就有范增的鼓动影响。当然,刘邦王关中的前景是项羽不能容忍的。可现在形势变了,项羽主宰天下的形势已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而于此时杀害刘邦,将破坏其即将到手的大好局面。形势变了,项羽变了,但范增没变,范增的观念没变,他对干掉刘邦这一件事已是着了魔了,于是便安排了项庄不怀好意的舞剑。而此举动其实也将了项羽一军。因为这个节目事先没有安排,贸贸然来这么一招,且其所含不良企图非常明显。对此项羽表现得不知所措,这也很正常,场面有点失控,一切开始乱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应该说,项羽此时对范增的自作主张有点不感冒,这种大事不经项羽许可就自说自话地操办起来,成何体统?但如因此而责骂两人,似乎又很扫兴。多亏项伯也拔剑起舞,缓冲了危机,却也形成了僵局。

四、放走刘邦,形势所逼

这里樊哙的突然强力登场,又是一个意料外的事件。樊哙说:“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灞上,以待大王来。”刘邦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樊哙说:“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刘邦曰:“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樊哙说:“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项伯曰:“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上述言辞明显地掩盖了刘邦欲王关中、拒诸侯入内的事实,又如此一致的义正词严,显得受了莫大的委屈。这显然是事先对好口径的缘故。而这些用在项羽面前洗刷刘邦的言辞,也完全可以拿到联军中广为传布,以正视听。一旦这种对刘邦的洗刷在项羽部队中扩散开来,那么,无论是对刘邦部动武,还是对刘邦本人动武,都不能得到联军甚至楚军的全力支持。这种前景,刘邦知道,项羽也知道。因此,樊哙所说“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的前景,确实令项羽慎重对待杀刘问题。道义上的压力绝非可以忽略不计。由于刘邦拱让了关中之地的主宰权,项羽所面临的形势已产生了根本性变化。不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剿灭刘邦已不再是项羽的当务之急。

之后,刘邦顺利逃席,离开了那个危机四伏的场合。张良回去对项羽说沛公不胜酒力已先行离去了,范增大发雷霆,但项羽未置可否,也没加追究。后人皆以为项羽失去了最佳时机,把他当时的表现归为“妇人之仁。”

根据项羽日后的行动推断,此时项羽有两大宏愿,其一为灭秦社稷宗室以泄愤,其二为总揽天下之权。任何事情,包括对刘邦的处置在内,都应以不妨害此两事为度。项羽“才气过人”,他自然知道刘邦的不同凡响之处。经过鸿门宴前的诸般风波,兼之项羽已动过杀机,刘、项关系已不可能和好如初,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放眼当时,可以对项羽未来统治模式构成威胁的,也只有刘邦一人。如以此为意的话,确实应该按范增的策划,将刘邦杀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