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译文”
陈胜称王总共六个月的时间。当了王之后,在陈县称王。从前一位曾经与他一起雇佣给人家耕田的伙计听说他做了王,来到了陈县,敲着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守宫门的长官要把他捆绑起来。经他反复解说,才放开他,但仍然不肯为他通报。等陈王出门时,他拦路呼喊陈涉的名字。陈王听到了,才召见了他,与他同乘一辆车子回宫。走进宫殿,看见殿堂房屋、帷幕帐帘之后,客人说:“夥颐!陈涉大王的宫殿高大深邃啊!”楚地人把“多”叫作“夥”,所以天下流传“夥涉为王”的俗语,就是从陈涉开始的。这客人在宫中出出进进越来越随便放肆,常常跟人讲陈涉从前的一些旧事。有人就对陈王说:“您的客人愚昧无知,专门胡说八道,有损于您的威严。”陈王就把来客杀死了。从此之后,陈王的故旧知交都纷纷自动离去,没有再亲近陈王的人了。陈王任命朱房做中正,胡武做司过,专门督察群臣的过失。将领们攻占了地方回到陈县来,命令稍不服从,就抓起来治罪,以苛刻地寻求群臣的过失作为对陈王的忠心。凡是他俩不喜欢的人,一旦有错,不交给负责司法的官吏去审理,就擅自予以惩治。陈王却很信任他们。将领们因为这些缘故就不再亲近依附他了。这就是陈王所以失败的原因。
“点评”
陈胜、吴广从“兴”到“亡”,一共仅六个月,对于他们起义失败的原因,司马迁做了总结。毛泽东在读《史记·陈涉世家》的批注中也指出,陈胜、吴广有“二误”:一是违背“苟富贵,无相忘”的诺言,杀死旧时伙伴,导致众叛亲离;二是信用朱房、胡武,赏罚失当,导致诸将不愿为他们效力。
一、过早称王,导致内部分化
陈胜自视为天下义军的首领,于是分派将领指挥各路的人马。他封吴广为假王,意即仅次于自己的王爵,让吴广监领众将西攻荥阳,打通前往咸阳的道路。令陈人武臣、张耳、陈余攻掠原来赵国旧地,令汝阴人邓宗攻略九江郡。
但让陈胜没料到的是,吴广久攻荥阳不下,大军西进受阻。
荥阳是通向关中的重要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附近还有秦囤积大量粮食的敖仓。拿下荥阳,就打开了通向关中的门户。再取敖仓,既可切断秦军粮草供应,同时也解决了起义军的军需问题。陈胜派重兵攻取荥阳的战略意图非常明确。当吴广攻取荥阳受挫的消息传回陈县,陈胜十分着急,为确保战略意图的实现,即决定另派周文为将军率兵西击秦,利用吴广大军牵制秦军主力的条件,绕过荥阳,直取函谷关。
周文大军斩关夺隘,势如破竹,一直打到离秦都咸阳仅百余里的戏地(今山西临潼境内)。进军途中,百姓奋起响应,队伍不断扩大,当时已拥有战车千乘,士兵数十万人。
但周文却被秦将章邯几十万秦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被迫退出关中。在曹阳亭(今河南灵宝东北)固守、抗击秦军数十天后,周文终因寡不敌众,拔剑自刎。
周文大军失败后,气焰嚣张的章邯带兵继续东进,围攻荥阳的农民军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起义军将领田臧与假王吴广意见不合,认为“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竟假借陈胜之名杀害了吴广,结果导致这支起义军部队全军覆没。
更没想到的是,武臣一到赵国的都城邯郸就自立为赵王,张耳、陈余也分别做了赵国的丞相和大将军。昔日的属下如今竟然和自己平起平坐,怎不令陈胜光火!他怎能想到,正是自己的过早称王才导致了武臣等人的非分之举,农民出身的陈胜还没建立什么丰功伟绩都可以称王,如武臣、张耳这样饱读诗书的贤士为什么不能实践一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宣言呢?
陈胜哪管那一套,当时就下令缉拿武臣等人的家属立即处决。上柱国(楚国官名,相当于相国一职)蔡赐劝道:“秦国尚未灭亡又要杀赵国的家属,这不是给我们又增添了一个敌人吗?如今天下人要齐心灭秦,既然武臣已经称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承认他,同时派个使臣前去恭贺,也好体现大王您的宽容。”陈胜听从,不但遣使入贺,还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只是各人的家属依然被软禁在陈王宫中。同时陈胜催促赵国立即入关,西进咸阳。
应该说陈胜这个顺水人情做得相当不彻底,要么就杀掉武臣等人的家属以儆效尤,要么就将家属原数奉还,真诚示好。可惜陈胜的人情做了个半截,不但徒显软弱,还增添了赵国的戒心,让两国从此心存芥蒂。
在接到陈胜西进的命令之后,赵国君臣商议了好半天,大家一致认为,陈王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承认赵国,这点从他软禁武臣等人的家属就可以推断出来。如果替陈王拿下了秦国,陈王必定返回头来消灭赵国。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北上燕、代,扩大自己的疆土。等到赵国的势力雄厚了,陈王即使灭掉了秦国也不敢再对我们动手。如果他灭不掉秦国,还得依仗我们为他卖命。届时我们养敌自重,真可游刃于天下矣!
当下赵王武臣决定不再西进,而是任命韩广为将统兵北上掠取原来燕国的土地。没想到韩广到了燕地,就有燕国的旧贵族劝他自立为燕王。韩广于是在故燕旧地自称燕王。
二、妄杀故人,致使友失身亡
陈胜称王后,其思想逐渐发生演变,与群众的关系日益疏远。
和他原来在一起耕田的朋友来找他。朋友来到陈县,扣打着宫门对守卫的人说:“我想见见陈胜。”
守卫的人听他直呼大王的名字,立即就要把他捆起来。朋友大概也没想到昔日那个和他在一起耕地的家伙会有这么大派头,吓得他解释了半天,但守门的人还是不肯为他通报。
后来,朋友趁陈胜出门时拦路大喊陈胜的名字,陈胜听到后召见了他,还让他坐上车子一起回宫。进入王宫,看到殿堂帷帐,朋友说:“多了,陈胜这小子做了王,这宫殿多气派啊!”
时间一长,朋友进进出出越来越随便,随意和下人谈论陈胜以前的事。有人因此劝陈胜说:“这个人愚昧无知,天天胡说八道,这样下去会有损您的威信。”
陈胜大概对这个朋友也厌烦至极,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听了手下人的话,就杀死了朋友。从此,再没有敢亲近陈王的人了。
恰在此时,陈胜老家邻村有一个年轻后生自告奋勇要去找陈胜,村人皆劝阻但他不听。
这一日,后生来到陈胜的王府前,非常有礼貌地对守门的军士说:“请军爷通报大王一声,就说有一个朋友要见他一面。”
陈胜准许,后生从从容容走上堂来,见了陈胜,跪下道:“大王还记得我吗?想当年咱们一起拿着钩镰枪,骑着乌骏马,打倒瓦罐城,活捉豆将军。那时候大王您是何等的威风啊!”
陈胜一听,立刻对眼前的这位后生产生了好感。原来早年间,这位后生也曾给地主做过短工。有一次,他们在一起锄地,一不小心碰倒了盛水的瓦罐,里面的汤水伴着煮熟的绿豆流了一地,陈胜便和这位后生笑闹着争抢地上的绿豆吃。今天这位后生为了不使他难堪,十分聪明地将锄头说成钩镰枪,把锄地的姿势比作骑马,使得一旁的众将领还以为他们真在一起并肩战斗过,反而更对陈胜增添了几分敬佩。
陈胜高兴地说:“念我们同甘共苦一场,以后你就做本王的信使吧。”
后生立刻谢恩,从此便给陈胜往来传信。因表现得相当不错,陈胜又让他做了他的车夫,这个人就是庄贾。
几个月后,秦将章邯突破了起义军的包围,率大军倾全力向陈县猛扑。陈胜因内部四分五裂,已无力抵抗,于秦二世二年十二月被迫退至今安徽蒙城一带的下城父。一天夜里,已自知大势已去的陈胜正独自躺在床上懊丧,庄贾推门走进来,对陈胜道:“陈涉,你知道我投靠你的目的吗?”
陈胜吃了一惊,问:“你不是要跟本王同享富贵而来?”
庄贾冷冷一笑,道:“你错了,我是来报仇的!”
陈胜问:“报仇?给谁报仇?”
庄贾道:“还记得几个月前有个兄弟来投奔你,你却把他杀害了。你知道吗?这个人是我的姐夫,他们刚结婚不久,我姐姐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你让她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给我姐夫报仇!”
说完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刀,猛地刺向陈胜。
庄贾杀了陈胜,自知起义军饶不了他,竟带着一部分人提着陈胜的人头投靠了章邯,后被陈胜部下吕臣杀死。
历史上对庄贾这个人记载得很少,我们只知道他是杀害陈胜的凶手,叛变了起义军投靠了秦朝。至于是否是真的出于报仇的原因而杀害陈胜,现已无从考究,这个故事也只是个传说。
三、偏信朱胡,导致主将不亲附
陈胜的最大失误是信用奸佞,赏罚不当。
陈胜称王、选官、拜将,全用心腹,当然都是一些小人、野心家。陈胜本人没有什么才能,但在他下面带兵的却有不少枭雄、大盗。怎么驾驭他们呢?陈胜搞了一批“特派员”,监督众将。他任命了一个叫朱房的为中正,一个叫胡武为司过,负责统领这批专员,挑毛病、打小报告。各路将领作战,如果失礼或违抗“王命”,立即就地收押、处决。陈胜至死都把朱房、胡武之流认作忠臣,可是这些“忠臣”擅作威福,携私枉法——其实也没有“法”。总之,影响极坏,大失众心。
朱房和胡武作威作福,对在外面作战的将领,凡不顺从他们命令的,随意治罪;对他们不喜欢的人,未经司法部门审理便擅自做出处罚。而陈胜对这两个人却十分信任,即使有将领提出申诉,他也不理。
众将领拼命为他攻城略地,结果“多以谗毁得罪诛”。在陈胜未称王时,葛婴率兵进攻蕲县以东地区,至东城时立襄强为楚王。葛婴后来听说陈胜已自立为王,便把襄强杀了。当他回陈县汇报时,陈胜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杀了。张耳、陈余也担心有功被杀,才怂恿武臣自立为赵王。
吴广被同样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野心的部将田臧谋杀夺旗,陈胜却封赏了那个部将,可见,他已经昏聩,不明是非远近了。
司马迁说,因陈胜信用朱房、胡武,“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从谋划起义,到称王立国,再到兵败被害,前后不过半年时间,但他点燃的反秦烈火烧红了大半个中国。司马迁说“陈胜虽死,其所置遗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三年后,刘邦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杀入咸阳,推翻了暴秦统治,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战争最终取得了胜利。
陈胜死后,被辗转埋葬在芒砀山主峰西南。刘邦称帝后,追封陈胜为“隐王”,派三十户丁役守护陈胜墓,并按王侯待遇对陈胜年年杀牲祭祀。
秦末汉初,是历史上少有的英雄际会时代,产生了许多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其中,点燃这反秦第一把火的陈胜,论其胆识、志向,楚汉群雄恐怕能及者鲜有其人,尽管起兵六个月即失败被杀,身死国没,但仍不失为一代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