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克响亮地擤了擤鼻子,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点儿感兴趣的神情,不过那主要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兴趣。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到人家的鸡棚里去偷鸡,挨了枪子儿的事吧?”
“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我从没一”
“算了吧,你确实去偷过,巳经隔了很久了,你不用对我撒谎。你还记得我说过你这么忠心,将来我要给你一块表吗?”
“是的,小姐。我记得。我还以为你巳经忘记了。”
“没有,我没忘记,表就在这儿。”
她拿出一块大金表来递给他,表壳上有繁复的浮雕图案,还系着一条带有许多挂件和印章的表链。
“天哪,斯佳丽小姐!”波克嚷道,“这是杰拉尔德先生的表!我见他看这表,总有一百万次了!”“是的,是爸的表,波克。我把它给你了。收下吧。”
“哦,不行,小姐,”波克吓得直往后退,“这是块白人绅士用的表,再说它是杰拉尔德先生的。你怎么能把这表给我呢,斯佳丽小姐?这表的所有权属于小韦德·汉普顿。”
“它是属于你的。韦德·汉普顿为爸干过什么?爸病弱无助时,他照顾过他吗?他给他洗过澡、穿过衣、刮过脸吗?北方佬来了后,他对他一片忠心吗?他为他去偷过吗?别傻了,波克。要说谁该拥有这块表,那就是你,我知道爸会同意的。拿去吧。”
她拉起一只黑手,把表放在了手掌里。波克毕恭毕敬地盯着表看着,慢慢地显示出满脸喜悦。
“给我的,真的,斯佳丽小姐?”
“是啊,没错儿。”
“那好吧,小姐一谢谢。”
“我把表带到亚特兰大去刻上字好吗?”
“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的声音中带着疑虑。
“刻字的意思就是在表背面刻上一些字,比如——比如说‘送给波克——表现出色、忠心耿耿的仆人,奥哈拉家’。”
“不,小姐一谢谢,小姐。别费心去刻什么字了。”波克向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抓着那只表。一丝微笑掠过了她的嘴唇。
“怎么了,波克?难道你不相信我会把表送回来吗?”
“哪会不相信呢,小姐!我只相信你一不过,嘿嘿,小姐,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会的。”
“得了,小姐,也许你会把表卖掉的。那值很多钱哩。”
“你以为我会把爸的表卖掉吗?”
“可不是嘛,小姐一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有这样的想法你真该揍,波克。我要收回这表。”
“不,小姐!你不会的!”波克那沉重悲伤的脸上露出了这天第一丝细微的笑意,“我了解你一再说,斯佳丽小姐一”
“什么,波克?”
“你只要对白人像对黑人一半好,我觉得大家就会待你好些。”
“他们待我够好的了,”她说,“喂,去找阿希礼先生,告诉他我要在这儿见他,让他马上来。”阿希礼坐在埃伦写字台前那张小椅子上,他长长的身子衬得那件单薄的家具很矮小。斯佳丽向他提出了把锯木厂的一半股权给他的建议。他的眼光一次也不与她接触,一句话也不说地坐着,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两只手慢腾腾地翻过来覆过去,他先打量手掌,后打量手背,就像以前从来没看到过自己的手似的。尽管干着体力活儿,那双手仍显得纤细柔嫩,保养得不像庄稼人的手。
他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这让她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她接着加倍努力,把锯木厂说得颇有吸引力。她还展示所有的魅力,微笑啊,媚眼啊,可都白白浪费了,因为他不抬起眼来。只要他看她一眼就行了!她绝口不提威尔告诉她的消息:阿希礼决定到北方去。她带着明显的自作主张的神态说,不存在任何阻止他同意她计划的障碍。他仍然不说话,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沉默了。他单薄的肩膀绷得紧紧的,显示着他的决心,这让她心慌!他当然不该拒绝!他到底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阿希礼,”她又开始说,但刚出口就又顿住了。她刚才没打算拿怀孕来说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阿希礼看到她腆着个大肚子的丑陋模样,可是既然他对其它理由都无动于衷,她便决定拿怀孕和她没人帮助作最后一张牌亮出来。
“你一定要到亚特兰大去。我现在没有你的帮助实在不行,因为我没法照料锯木厂。也许要等几个月后我才能,因为一你看一唉,因为……”
“请别说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上帝啊,斯佳丽!”
他站起来,突然走到窗口,背对着她站着,望着一群鸭子庄严地排成一排从谷仓前的空场穿过。“难道这就是一就是你不看我的原因吗?”她可怜巴巴地问,“我知道我的模样一”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灰眼睛里的表情是那么强烈,让她不由自主地双手按住了喉咙。
“你那该死的模样!”他恶狠狠地快速说道,“你知道你的模样在我看来一直是最美的。”
她沉浸在幸福中,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本来觉得很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一”
“你感到不好意思?干吗要不好意思。该不好意思的是我,而且我确实不好意思。要不是我愚蠢的话,你就不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你就永远不会嫁给弗兰克。去年冬天,再怎么我也不该让你离开塔拉庄园。啊,当时我真蠢!我本该知道你一知道你那会儿走投无路,那么走投无路一我真该一我真该一”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斯佳丽的心在评评乱跳。他在懊悔没跟她一起逃跑。
“你收留我们那会儿,我们简直就像要饭的,我至少可以为你到大路上去抢劫,要不,就该去杀人抢税款。啊,我把事情全搞糟了!”
她的心被失望笼罩了,幸福的感觉有些减弱,因为她希望听到的不是这些话。
“无论如何,我总是会走的,”她疲惫地说,“我不能让你去干那种事。再说,无论如何,现在事情巳成定局了。”
“可不是,巳成定局了,”他不无辛酸地说,“你不会让我去干任何丢脸的事,可是你竟然把自己出卖给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一还跟他生孩子,为的是不让我和一家人挨饿。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保护了我,你的心真好。”
他声音中带着锋芒,表明他内心的创伤还没愈合,还在剌痛,他的话让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愧的神情。他马上就发觉了,脸色也变得温和了。
“你不会认为我是在责怪你吧?上帝啊,斯佳丽!不,你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勇敢的。我是在责怪自己。”
他转过身,又向窗外望去。她盯着他看,他的肩膀似乎挺得不怎么直。斯佳丽默默地等了好大一会儿,希望阿希礼会恢复到谈起她美丽的那种情绪,希望他再说一些她可以永远铭记在心的话。她那么久没见到他了,一直靠回忆活着,直到那些回忆被时光冲洗得淡薄了。她知道他仍然爱着她。这是明摆着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痛苦和自责的措词,他对她怀了弗兰克的孩子的怨恨,都表明了这个事实。她多么希望听他用言语表露出来,希望自己能说一些引起他坦白的话,可是她不敢。她记得自己去年冬天在果园里许下的诺言,她再怎么也不会向他献殷勤了。她悲伤地意识到,要让阿希礼留在自己身边,就一定要遵守诺言。她一有爱情和企望的表示,一有要求与他拥抱的眼神,事情就会永远了结了。阿希礼当然会到纽约去的。可是绝不能让他去。
“啊,阿希礼,别怪自己!这怎么可能是你的过错呢?你会到亚特兰大来帮我的,是不是?”
“不。”
“可是阿希礼,”因为痛苦和失望,她嗓音都变了,“可是我一直指望着你。我确实非常需要你。弗兰克没法帮我。他照管店铺巳经忙得不可开交,要是你不来的话,我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一个男人!亚特兰大能干的人个个都在忙自己的事,其他人呢,又那么不中用和一”
“没办法,斯佳丽。”
“你的意思是说,你情愿上纽约去,住在北方佬中间,都不愿到亚特兰大来?”
“谁告诉你的?”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额头上现出浅浅的恼怒的皱纹。
“威尔。”
“是的,我巳经决定到北方去。一个战前跟我一起去欧洲旅游过的老朋友给我在他父亲的银行里找了个职位。还是这样的好,斯佳丽。我对你毫无用处。木材买卖我一窍不通。”
“可是对银行业务你懂得更少,会更困难!我知道对你的缺乏经验我会比北方佬体谅得多!”他的身子微微退缩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转过身,又向窗外望去。
“我不要别人体谅。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自立。直到现在,我为自己的生活都做了些什么呢?该是把我自己磨练得有点儿出息的时候了一要不,因为我自己的过错,索性完了也好。靠你养活的日子巳经过得太长了。”
“不过,我要给你锯木厂一半的股份,阿希礼!你会自立的,因为一你看,那将是你自己的买卖。”
“还不是一回事。我不可能买下那一半股份。我得把它当礼物来接受。可我巳经接受了你太多的礼物一给我吃,给我住,甚至给我、玫兰妮和孩子衣服穿。可我没一点东西可回报你。”
“啊,你有!威尔不可能——”
“我现在能把引火柴劈得很好了。”
“啊,阿希礼!”她绝望地喊道,听到他那种嘲弄的语调,她的眼泪涌到了眼眶里,“我走了以后,出了什么事?你说起话来这么生硬、尖刻!你以前可从来不是这样的。”
“出了什么事?出了件极不寻常的事,斯佳丽。我一直在想。我认为,从投降那时起,直到你离开这里为止,我没有认真地想过。我当时不省人事,所以只要有点东西吃,有张床睡就足够了。可是你到亚特兰大去后,担负起了一个男人的责任,我觉得自己远远不及一个男人一说真的,远远不及一个女人。抱着这样的想法过日子是不会愉快的,我再也不愿抱着这样的想法过下去了。别人熬过了战争,手里有的比我更少,可看他们现在。所以我要到纽约去。”
“可一我真不明白。你要是想工作的话,亚特兰大哪儿赶不上纽约呢?再说,我的锯木厂一”
“不行,斯佳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要到北方去。要是去亚特兰大为你工作,那我就永远完了。”
这个词儿“完了一完了一完了”在她心里像宣告死亡的钟声那样叮叮当当可怕地响着。她迅速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灰色的眼珠子里流露出清澈的眼光,眼光透过她的身子望着她身后的某种命运,这是她看不见也不明白的。
“完了?你是说一你干了什么亚特兰大的北方佬能整治你的事吗?我的意思是说,关于帮助汤尼逃走,要不一要不一啊,阿希礼,你不可能参加了三K党吧,对不?”
他望着远处的目光迅速回到她身上,短暂地微笑了一下,短得眼睛里都来不及露出笑意。
“我忘了你总是照字面理解别人的话。不,我倒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到亚特兰大去,再接受你的帮助的话,就会永远埋葬任何独立的希望。”
“啊,”她很快舒了口气,“是这样!”
“是啊,”他又微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冷淡,“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我的男子汉的骄傲、我的自尊心,还有按你的说法是我不朽的灵魂罢了。”
“可是,”她从另一个方面拐弯抹角地劝他说,“你可以渐渐地从我这儿把锯木厂买过去,那厂子就会变成你自己的了,到那个时候一”
“斯佳丽,”他恶狠狠地插言道,“我干脆告诉你吧,不行!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啊?”
“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知道我的那些理由。”
“啊一那?可是一那不成问题,”她马上作出保证,“我答应过,你知道的。去年冬天,在果园里,我会遵守诺言的,而且一”
“这么说你对你自己比我更有把握。我没法指望自己遵守诺言。我本不该这么说,可是我必须得让你明白。斯佳丽,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就此了结了吧。威尔和苏埃伦结婚后,我就到纽约去。”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情绪激动,眼光对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下,接着他很快走到了房间的一头。
他的手放在了球形门把上。斯佳丽痛苦地看着他。会谈结束了,她失败了。由于神经紧张和前一天的悲伤,再加上眼下的失望,她的神经突然支撑不住了,她尖叫道:野啊,阿希礼!”接着,一下子扑到那张塌下去的沙发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听到他犹豫不决地从门旁走过来的脚步声,她听到他无能为力地在她头顶上一遍遍叫她名字的声音。一阵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很快从厨房里传到过道上,接着,玫兰妮闯进了房间,她神情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
“斯佳丽……孩子没有?……”
斯佳丽把脑袋藏在满是灰尘的沙发垫里,又尖叫了起来。
“阿希礼一他那么狠心!那么该死地狠心一那么可恶!”
“啊,阿希礼,你对她都干了些什么?”玫兰妮趴倒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把斯佳丽搂在了怀里,“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也许会影响孩子的!行了,我的宝贝儿,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什么不对吗?”
“阿希礼一他那么死心眼和可恶!”
“阿希礼,你真让我大吃一惊!惹得她这个样子,她有身孕,何况奥哈拉先生刚下葬!”
“你别跟他咋呼!”斯佳丽突然从玫兰妮肩膀上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喊道,她粗硬的黑发从发网中掉了出来,脸上挂着一道道泪痕,“他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玫兰妮,”阿希礼说,他脸色煞白,“你听我说。斯佳丽好心地提出要我到亚特兰大去,在她的一家锯木厂当经理——”
“经理!”斯佳丽愤怒地喊叫着,“我提出给他一半股份,可他却一”
“我告诉她我巳经安排好了要到北方去,她就一”
“啊,”斯佳丽喊道,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跟他说了,又告诉他我是多么需要他一我实在找不到人手来管理锯木厂一我自己又快生孩子了一可是他拒绝来!得了一得了,我会不得不把锯木厂卖掉。而且我知道厂子压根儿卖不出好价钱,我会亏本的,我想也许我们就要挨饿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那么狠心!”
她又把脑袋埋进玫兰妮瘦削的肩膀里,心里闪烁着一丝希望,真实的苦恼也有些消失。她察觉到了玫兰妮那颗忠诚的心,她找到了一个助手,不管是谁,哪怕是她心爱的丈夫,把斯佳丽惹哭了,玫兰妮也会发火的。玫兰妮像只下定决心的小鸽子那样扑向了阿希礼,第一次啄了他。
“阿希礼,你怎么能拒绝呢?不管怎么说,她为我们出过力!你让我们显得多么忘恩负义啊!现在,她怀着身孕,多么没办法一你却这么不仗义!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她帮助了我们,现在她需要你了,你却拒绝她!”
斯佳丽狡黯地偷望着阿希礼,看到他盯着玫兰妮那双愤怒的黑眼睛时脸上那副明显的惊奇和犹豫的神情。斯佳丽还对玫兰妮那进攻的劲头感到惊奇,因为她知道玫兰妮觉得丈夫是不可能受到做妻子的责怪的,她一直觉得他的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玫兰妮……”他说,接着便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
“阿希礼,你怎么能犹豫呢?想想她为我们一为我做过的事吧!要不是她,生博的时候,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了!她一她还杀了一个北方佬,为了保护我们。这件事你知道吗?她为我们杀了一个人。你和威尔回家前,她干活,豁出命地干,为的是不让我们饿肚子。一想到那会儿她犁地、摘棉花,我真是只能一啊,我的宝贝儿!”她猛地低下头,带着强烈的爱恋吻斯佳丽蓬松的头发。“现在她第一次要求我们为她干点儿事一”
“你用不着告诉我她为我们干了些什么。”
“阿希礼,想想吧!除了可以帮她以外,想想吧,待在亚特兰大,我们就能待在自己人中间,用不着跟北方佬待在一起,这多有意思啊!有佩蒂姑妈和亨利伯伯,还有我们所有的朋友。博可以有许多伙伴一起玩,还能上学。要是到北方去的话,我们就没法让他上学,去跟北方佬的孩子们来往,再说在他的班级上还有黑孩子!我们不得不找个家庭女教师,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付得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