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跟休为了他找不到工人而作了一场措辞激烈的谈话后,斯佳丽说,“我差不多巳打定主意了,我要租用囚犯到锯木厂干活儿。前些时候,我一再跟汤米·韦尔伯恩的工头约翰尼·加勒吉尔谈到我们遇到的麻烦,那些黑人不出活儿,他问我干吗不用囚犯。这听起来倒像个好主意。他说转租那些囚犯几乎可以不花钱,而且给他们吃的都是最便宜的。他还说只要让他们干出活儿来,不管用什么法儿都行,不会有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的人像黄蜂似的在周围转悠,插手与他们压根儿不相干的事。等约翰尼·加勒吉尔跟汤米签的合同一到期,我就雇他去管理休管的那个厂子。管他是谁,只要他能让归他管的那伙无法无天的爱尔兰人出活儿就行,不用说,他准能让囚犯出许多活儿的。”
囚犯!弗兰克一言不发。斯佳丽尽想些荒唐的点子,雇用囚犯算得上是最糟的了,甚至比她想建酒馆的念头更糟。
至少,在弗兰克和他生活于其间的那个保守派阶层看来,更糟。租用囚犯的新制度是有的,因为战后政府贫困,也没法养活那些囚犯,就把他们租给那些大量需要劳动力的人,去修铁路,去松树林里伐木和锯木材。尽管弗兰克和他那些文静的、喜欢上教堂去的朋友了解这个制度的必要性,他们还是深感遗憾。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一直不相信奴隶制,认为这比过去的奴隶制还要坏得多。
斯佳丽竟然要租用囚犯!弗兰克知道,如果她干出这等事来,他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了。这比她自己拥有和经营锯木厂,或者她干的其它任何事情,都要坏得多。他过去的反对总是跟这个问题连在一起的:野人们会怎么说呢?”可是这件事一这件事比害怕舆论更厉害。他觉得这是在贩卖人口,是与经营卖淫业一样肮脏的交易,要是他允许她这么干的话,那将是玷污他灵魂的一个罪孽。
弗兰克深信这件事不正当,便鼓起勇气禁止斯佳丽去干,而且措辞是那么强烈,竟把她吓了一跳,她随即一声不吭了。最后,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温顺地说,她不是当真的。她巳被休和那些自由的黑人折腾得精疲力竭,失去了耐心。可暗地里,她仍然打着这个主意,而且带着祈盼的心情。租用囚犯可以解决她最困难的问题之一,不过要是弗兰克对这件事还是这么恼火的话一她叹了口气。哪怕有一个厂子赚钱,她都顶得住。然而阿希礼那个厂子的经营状况不见得就比休好。
起先,斯佳丽发现阿希礼没有马上控制住局面,把她经营时厂子里赚的钱翻一番,感到十分震惊和失望。他那么机灵,又念过很多书,为什么不能获得辉煌的成功并赚到许多钱呢,简直没有一点儿道理。可是他并不比休成功。他跟休一样没有经验,常犯错误,对业务的判断也没有一点儿眼力,对必须果断处置的买卖不能当机立断。
斯佳丽的爱很快为他找到了借口,她并没以同样的态度看待这两个人。休是蠢得不可救药,而阿希礼只不过是对业务不熟悉。不过,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阿希礼始终没有像她那样,能很快地在心里估算,然后报出一个正确的价格。有时候她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能将地板和木板区别开来。因为他自己是个正派人,是靠得住的,所以对每个前来的坏蛋他都信任。有几次,要不是她机智地干预,他早就把她的钱白白地送掉了。他要是喜欢一个人一而且看起来他喜欢的人好像很多!一他就把木材赊给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在银行里是不是有钱,或者有没有产业。在这方面,他和弗兰克一样糟。
不过他是能学会的!只要他还在学,对他的错误她就有一种亲切的、做妈妈的放任心情。每到黄昏,他来她家时都疲劳而沮丧,而她则孜孜不倦地向他提出机智而有用的建议。但是尽管她尽力鼓励他,想让他高兴起来,他的眼睛里总有种古怪的、死气沉沉的神情。这种神情她没法理解,这让她害怕。他变了,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她也许能找出原因来的。
这种情况让她许多晚都睡不着觉。她替阿希礼担心,因为她知道他不快活,也因为她知道这种不快活对他当个出色的木材买卖人是没什么好处的。在那无人相助的几个月里,她干得是多么辛苦,计划得又是多么周到啊,现在把两个厂子交给了对做买卖一窍不通的休和阿希礼,伤心地看着她的竞争者们拉走了她最好的顾客,真是痛苦之极。啊,要是她能再回去工作,她会照看好阿希礼,那他当然能学会了。让约翰尼·加勒吉尔来管另一个锯木厂。她呢,应付销售,那么一切就都会好的。至于休,让他负责赶车送货,要是他仍然愿意为她工作的话。他顶多只能干这个。
当然,尽管加勒吉尔很精明,可看起来也像是个无所不为的人,可是一她还能去找谁呢?为什么另一些既精明又老实的人那么别扭,不愿替她干活儿呢?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现在能代替休为她干活儿的话,那她就不会那么担心了,可是一汤米·韦尔伯恩,尽管脊背残废了,却是城里最忙的、发了大财的承包商,人们如是说。梅里韦瑟太太和勒内日子开始过得顺当了,现在巳经在闹市区开了一家面包房。勒内以他法国人那种克勤克俭的精神管理着这个店铺曰梅里韦瑟爷爷很高兴能离开那个烟囱旁的角落,赶勒内的送糕饼车。西蒙斯家的小伙子在忙着烧砖窑,一天三班。凯尔斯·惠丁在靠弄直头发发财,因为他对黑人们说,要是他们留着鬈发,就不可能被允许投民主党的票。
那些她所认识的精明的小伙子,医生啊、律师啊、店主啊,情况都如此。战争刚结束时控制他们的那种冷漠心情巳经完全消失了。他们正忙着为自己创造财富,实在太忙了,顾不上帮她创造了。不忙的也就是休那种类型的人一或者是阿希礼那种类型的。
既要亲自管理买卖,又要生孩子,那简直是瞎胡闹!
“再怎么我也不会生第二个的,”她坚决地打定主意,“我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每年生个孩子。上帝啊,那就是说,我一年要有六个月不能到锯木厂去!可现在我发现哪怕一天不到厂里去都受不了。我会干脆地跟弗兰克说,我再也不要孩子了。”
弗兰克想要许多孩子,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能说服弗兰克的。她巳经打定了主意。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锯木厂要重要得多。
斯佳丽生了个女儿,一个秃头的小不点儿,丑得就像没毛的猴子,太荒谬了,简直活脱脱一个弗兰克。除了她那个溺爱她的爸爸外,没人能发现她有任何美的地方,可是邻居们都很厚道,说所有丑娃娃最后都会出落得很漂亮的。她叫埃拉·洛雷纳,埃拉是照她外祖母埃伦取的名字,而洛雷纳则是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名字,就像罗伯特·爱·李和石墙将军杰克逊是当时流行的男孩子名字,亚伯拉罕·林肯和“解放”是黑人孩子的热门名字一样。
她生下来的那个星期,正赶上一种狂热的激动情绪控制着亚特兰大,并且气氛紧张,大概要发生不幸的事情了。一个黑人自夸强奸了一个白种女人。他确实也巳经被逮捕了,可是在他被审讯之前,监狱遭到三K党人的袭击,他被秘密地绞死了。三K党人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避免那个尚未透露姓名的受害人在公开的法庭上作证。如果她出现在法庭上,宣扬她蒙受了耻辱,她的爸爸和哥哥就会开枪将她打死。与其让那种事发生,倒不如用私刑结果那个黑人的性命。在亚特兰大人看来,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解决办法,事实上,这是惟一可行的正当的解决办法。然而军事当局却暴跳如雷。他们找不到一点儿那个姑娘不愿公开作证的理由。
士兵们进行大规模的逮捕行动,赌咒发誓说哪怕不得不把亚特兰大所有的男人都抓进监狱,也要消灭三K党。黑人们都吓坏了,沉着脸,咕哝着焚烧房屋的报复措施。于是谣言四起:有的说犯罪的那伙人如果被找到的话,北军就把他们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正在酝酿着一场反对白人的暴动。城里家家都大门紧锁,百叶窗紧闭,人们待在家里,男人们不敢外出处理业务,害怕撇下妻子和孩子没人保护。
斯佳丽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心里默默地感谢上帝:阿希礼是个有头脑的人,而弗兰克年纪巳大,又生性懦弱,他们俩都不会参加三K党的。要知道北军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把他们抓走,那可太可怕了!情况本来就够坏的了,三K党中那些疯疯癫癫的年轻蠢货干吗不安分守己,偏要惹是生非触怒北军呢?也许那个姑娘根本就没被强奸。也许她只不过是被吓傻了,可为了她,许多人可能会丧失性命。
在这样的气氛中,就像眼巴巴地看着一根导火索慢慢地向一桶火药越烧越近,真让人神经紧张,但斯佳丽的体力却很快恢复了。当初助她熬过塔拉庄园那些艰苦日子的健康体力,现在对她大有益处。生下埃拉·洛雷纳还不到两个星期,她巳经健壮得能坐起来了,只是对自己不能行动感到焦躁不安。三星期后,她巳经起床,宣称得去看看锯木厂。现在两个厂子都巳处于怠工状态,因为休和阿希礼都害怕整天撇下家人不管。
接着,打击来了。
弗兰克一心是刚做爸爸的骄傲,他鼓起勇气禁止斯佳丽走出房子,外面太危险了。要不是他把她的马和两轮马车放在马棚里,吩咐除他自己外,不得交给任何人使用的话,她才不会把他的吩咐放在心上哩,她会只当没那么回事,照样出去处理她的业务。更糟糕的是,他和黑妈妈趁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仔细地搜寻了一下房子,把她藏的钱都找出来了。弗兰克以自己的名字把钱存进了银行,所以她现在连租一辆马车都办不到。
斯佳丽对弗兰克和黑妈妈大发脾气,接下来态度大变,变成了哀求,最后足足哭了一个早晨,就像一个生气的、不称心的孩子。可是尽管她费尽了心机,却只听到:野得了,宝贝儿!你是个有病的小姑娘。”还有就是:“斯佳丽小姐,你要是不停止这么没完没了地嚷叫,你的奶就会变酸,孩子就会肚子痛,肚子就会硬得像铁。”
斯佳丽气呼呼地冲过后院,来到了玫兰妮家,她在那儿扯着嗓门把心里的烦恼一股脑儿倾吐了出来,还宣布她要到锯木厂去,她会走遍亚特兰大,让每个人都知道她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混蛋,她才不想被人当作淘气的、头脑简单的孩子对待哩。她会随身带一把手枪,谁威胁她,她就向谁开枪。
她开枪打死过一个男人,她会乐意,对,乐意向另一个开枪的。她会-玫兰妮连她自己的前门廊都不敢去,听到这样的威胁,可吓慌了。
“啊,你可千万别去冒险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我只好去死了!啊,请一”
“我一·定得去!我一·定得去!我会走去-”
玫兰妮看着她,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产后仍然虚弱的女人的歇斯底里。玫兰妮从斯佳丽的脸上看到了她以前经常看到的、杰拉尔德·奥哈拉在打定主意后脸上所显现出的那种危险的、宁折不弯的神情。她伸出两只胳膊,紧紧把她搂住。
“都是我的过错,没你那么勇敢,老是把阿希礼留在家里陪我,他应该到锯木厂去。啊,亲爱的!我真是太蠢了!亲爱的。我会告诉阿希礼,我一点都不害怕了,我要过来,跟你和佩蒂姑妈待在一起,这样他就能回去工作了,而且一”
斯佳丽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阿希礼独自应付不了这个局面,她喊道:野不要!要是阿希礼随时都在为你担心的话,怎么还干得好工作?人人都那么可恶!甚至连彼得大叔都拒绝跟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在乎!我会独自一个人去的。我会一步步走去,在哪个地方找一伙黑人一”
“啊,不行!你可千万别这样!你可能会遇上什么可怕的事的。他们说迪凯特路上的贫民区里尽是些不安分的黑人,你可是得打那儿过的。让我想想一亲爱的,答应我,今天你什么也别干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答应我,回家躺着去吧。你很消瘦。答应我。”
因为发脾气发得精疲力竭,什么也干不成了,斯佳丽便沉着脸答应了。回家后,她高傲地拒绝了家里人任何愿意和解的表示。
那天下午,有一个陌生人笨手笨脚地从玫兰妮的树篱和佩蒂的后院穿过。显然,他是黑妈妈和迪尔西所说的“兰妮小姐从街上捡来、睡在她地窖里的下等人”。
玫兰妮那所房子的地窖里有三个房间,以前两间是佣人的住房,一间是藏酒的。现在迪尔西占用了其中一间,其它两间一直给川流不息的可怜巴巴、衣衫褴褛的过路人暂时居住着。除了玫兰妮,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除了她,也没人知道,她是从哪儿把他们收罗来的。或许那两个黑人的话是对的,他们确实是从街上捡来的。不过,一方面,大人物和近似大人物的人被吸引到她的小客厅里,另一方面,不幸的人也找到了进人她地窖的道路,在那儿他们有东西吃,有床睡,上路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包包吃的。在那两个房间里居住的人通常是那种比较粗野、没有受过教育的前南军士兵,或没有家的人,或没有妻儿的人,他们挣扎着到处流浪,希望能找到工作。
经常有棕色皮肤、相貌憔悴的乡下女人,带着一伙蓬头垢面、默不作声的孩子,在那儿过上一夜。她们是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土地也被剥夺了,在寻找分散和失踪的亲戚。有时候,附近一带的人会感到震惊,那儿有外国人,只会说一点英语,或者完全不会说,他们是被一些人们编造出来的、活灵活现的发财故事吸引到南方来的。有一次,一个共和党人也睡在了那儿。至少黑妈妈一口咬定他是个共和党人,她说她能闻出共和党人的气味,就像马能闻出响尾蛇的气味那样,可是没人相信黑妈妈的话,因为即使是做好事,玫兰妮也一定会有个限度。至少人人都是这么希望的。
“可不是,”斯佳丽想道,在苍白的十一月的阳光中,她坐在旁边的门廊上,孩子放在腿上,“他是玫兰妮的一条瘸腿的狗。而且他真是个瘸子!”
那个正穿过后院的男人正笨手笨脚地走着,和威尔·本蒂恩一样,他的一条腿是木头的。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秃头上泛着肮脏的淡粉红色的光,灰白的胡子长得可以塞进他的皮带里。根据那粗糙的、满是皱纹的脸来判断,他巳六十多岁了,可是他浑身没有一点衰弱的痕迹。他又瘦又难看,尽管还装着一条木腿,可走起路来,快得像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