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顽固分子尽管不太情愿,本来还是决定来参加这次“社交盛会”的。有的是慑于玫兰妮的压力,有的是觉得欠着瑞特的情,因为他救过他们自己或亲属的命。但是就在举行庆典的前两天,亚特兰大城里纷纷谣传,说布洛克州长也收到了邀请。于是这些老顽固便回了一叠明信片以示不满,纷纷婉言谢绝了斯佳丽的盛情邀请。而应邀前来赴宴的几个不多的老朋友,当州长在斯佳丽的宅第一出现,尽管有些为难,但还是坚决地退场了。
对于这些表示蔑视的举动,斯佳丽感到既惶惑,又恼火,不管怎么说,她举办这次聚会的雅兴全让他们毁了。“多么高雅的社交盛会!”这次聚会,是她精心操办的,办得如此别致动人。然而看到这种豪华场面的,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朋友,而她的死对头却一个也没来。到第二天早上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时,她真恨不得大哭大闹一场,可她怕瑞特哈哈大笑,他嘴里虽然可能不说,但那双眨巴着的黑眼珠里却会冒出“我早就对你说过了”的表情,所以她只好强压满腔怒火,勉强装出一副洒脱自如、毫不在乎的神态来。
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有机会冲着玫兰妮痛痛快快地发泄她那一肚子的怨气。
“你有意侮辱我,玫兰妮·韦尔克斯,还让阿希礼和其他人一起来侮辱我!你心里清楚,要不是你硬把他们拉走,他们是决不会那么早就回家的。我亲眼看见的。我领着布洛克州长过来介绍给你的时候,你像野兔子似的溜走了!”
“我一直不相信一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会来参加宴会,”玫兰妮不太高兴地说,“尽管所有人都说一”
“所有人?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在背后喃喃咕咕地说我的坏话啰·”斯佳丽怒气冲冲地大声说,“你是想告诉我,如果你早知道州长要来参加晚会,你也不来了。”
“是的,”玫兰妮眼睛望着地板低声说,“亲爱的,我实在是不能来的呀。”
“真见鬼!所以你也要跟所有的人一样来欺侮我了!”
“哦,天哪!”玫兰妮万分苦恼地喊道,“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你我情同手足,亲爱的,你是我的亲嫂子,我一”
她哆哆嗉嗉把手搁在斯佳丽的胳膊上,但斯佳丽用力把它甩开了,她恨不得像父亲杰拉尔德那样由着性子大吼大叫一通。但是玫兰妮面对大发雷霆的斯佳丽,毫不畏缩。她紧盯着斯佳丽那双直冒怒火的绿眼珠,瘦弱的双肩直直地挺着,一副瘭然不可冒犯的神态,这和她那带点稚气的脸庞和身材挺不相称的。
“亲爱的,伤了你的心,我很难过。但是我不能结识布洛克州长,也不能结识共和党人和那些卖身投靠他们的南方人。不管是在你家里还是在别人家里,我都不想结识他们。不行,即使我不得不一不得不一”玫兰妮左顾右盼,想搜寻出一个最不堪忍受的词儿来。“即使我不得不表现得极其粗暴无礼,我也不想结识他们。”
“你是在批评我的朋友?”
“不,亲爱的。他们是你的朋友,但不是我的朋友。”
“你是在批评我不该请州长来我家做客?”
玫兰妮这一下给问住了,但是仍毫不退缩地迎着斯佳丽的目光。
“亲爱的,你做什么,总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爱你,信任你,我不会批评你的。而且,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当着我的面说你的坏话。但是,哦,斯佳丽!”说到这里,她的话语突然如滔滔江水一泻而出,言辞也锋利而激烈,虽然声音不高,却饱含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些人对我们干了些什么,你能忘吗?亲爱的查尔斯是怎么死的,阿希礼的健康是谁给毁掉的,十二棵橡树庄园的房屋和田野是谁烧光的,这一切你会忘记吗?哦,斯佳丽,你不会忘记那个手里拿着你母亲的针线盒而被你开枪打死的可怕歹徒!你不会忘记谢尔曼手下的人在塔拉庄园的所作所为。他们甚至连我们的内衣都偷!甚至还想把那地方烧个精光,而实际上他们巳经在舞弄我父亲的那把军刀了!哦,斯佳丽,正是你请来做客的这些人,抢劫过我们,折磨过我们,让我们忍饥挨饿!正是这伙人,煽动黑人起来,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伙人现在还在洗劫我们,不让我们的人参加投票!我没法忘掉这些。我也不会忘掉。我也不让我的小博忘掉,我要教会我的孙儿孙女们去恨他们,如果上帝允许我长生不老,我还要教导我的子孙万代去恨他们!斯佳丽,你怎么能把这一切都忘了呢?”
玫兰妮停下来,歇了口气。斯佳丽这时正直愣愣地看着玫兰妮,玫兰妮说话时那种颤抖但愤恨有力的声调把她吓了一跳,也把她那一肚子怒气吓跑了。
“我是傻瓜呀?”她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我当然没忘记!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兰妮。我们应顺应逆境,随遇而安,我现在就在尽量这样做。只要我们应付得当,布洛克州长和共和党里的好人会尽量帮助我们的。”
“共和党里没一个好人,”玫兰妮断然绝然地说,“我不需要他们的帮助,我也不打算顺应逆境,顺应北方佬设置的逆境。”
“我的天哪,兰妮,干吗发那么大的火?”
“哦!”玫兰妮颇感内疚地应了一声。“瞧我说到哪儿去了!斯佳丽,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也不是有意要批评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也都有保留自己意见的权利。听我说,亲爱的,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你也是爱我的,不是吗?我没惹你恨我,是吧?斯佳丽,要是你我之间有了什么隔阂,那我可真受不了一我们毕竟患难与共过的!现在你说:好了,一切照旧。”
“乱弹琴,兰妮,你这是在小题大作。”斯佳丽不无勉强地说,但是当玫兰妮悄悄伸手挽住她的腰肢时,她并没把玫兰妮的手推开。
“好了,我们言归于好了,”玫兰妮高兴地说,但是又委婉地加了一句:野亲爱的,我希望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彼此经常往来。你不妨先告诉我一声,一般哪些日子共和党人和叛贼要来看你,逢到那些日子,我就呆在家里。”
“你是否来看我,我一点不在乎。”说着,斯佳丽戴上软帽,怒气冲冲地回家了,看到玫兰妮一副伤心委屈的表情,她自己那受伤的虚荣心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在以后的几周里,她很难再故作镇静、对公众舆论装出全然无所谓的样子。除了玫兰妮、佩蒂姑妈、亨利伯伯和阿希礼外,别的老朋友一概都不来看望她了,她也没再收到请她去参加他们小型家宴的邀请。这时候,她真正感到困惑和痛心了。尽管他们这些人在她背后说三道四,说长道短,她不是巳作出努力愿化干戈为玉帛,表示自己对他们不存恶意了吗?他们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和他们一样,对布洛克州长没有好感,对他表示亲善,无非是一种不得巳的权宜之计!这些白痴!要是大家都对共和党人作出亲善的姿态,那么佐治亚州会很快摆脱目前的困境的。
她当时还没意识到她和往日的情分、和老朋友之间那条脆弱的纽带,巳被她这一招,永远地割断了。甚至动用玫兰妮的影响,也无法修复那条游丝般的断线,再说,彷徨、伤心,但仍忠心耿耿的玫兰妮,也不想设法去修复这层破裂的关系。即使斯佳丽想回心转意,再回到老路上来,回到老朋友身边,也绝无回旋余地了。全城花岗石似的冷漠无情。那股包裹布洛克政权的仇恨,同样也把她围在其中。这种仇恨虽既不冒火星,也不含愤怒,但却冷峻肃杀,难以平息。斯佳丽巳经把自己的命运与敌人绑在了一起,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身世,有什么样的家庭关系,她现在巳被归在了变节分子、亲黑人分子、叛徒、共和党人那类人里一一个叛贼!
这种苦恼的日子过了一段后,斯佳丽不再一味强作泰然,而开始认真面对现实。对她来说,如果某种行动方针不管用,她决不会长时间地为人类行为的反复无常而苦恼,也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所以没过多久,她便不再考虑人们怎么看她了。梅里韦瑟家、艾尔辛家、惠丁家、邦尼尔家,还有米德家,等等,等等,他们怎么想,她才不在乎呢,至少,玫兰妮还常来看她,而且还带着阿希礼来,阿希礼才是她最在乎的人。再说,亚特兰大还另有其他人,他们会来参加她的晚会的。他们比那些刻板的老母鸡更合她的意。任何时候她想宾客盈门,都能如愿以偿。与那些一味和她作对、拘谨、古板、束围腰的老傻瓜相比,这些客人要有趣得多,衣饰也漂亮得多。
这些人是最近才移居亚特兰大的。其中有些是瑞特的老熟人,有的以前还和他合伙干过那些神秘的营生(按瑞特的说法,“就是一般的生意,宝贝”)。还有一些人是住国民饭店时认识的,和布洛克州长任命的一些下属。
现在终日与她为伍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例如其中有这么些人一格勒特夫妇:曾在十几个州混过,而每个州都是在他们设下的骗局快暴露之前而匆匆离开的曰康宁顿夫妇:原住在某个偏远的州,凭着与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的关系,通过拼命盘剥那些该属他们保护的无知黑人而发了大财;迪尔夫妇卖“纸板”糊的假靴子给南部邦联政府从中牟利,后来不得不逃到欧洲去避了一年的风头;亨顿夫妇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都留有他们的档案,不过他们在投标承包政府工程时,往往能稳操胜券曰卡拉汉夫妇靠赌博起家,现在又在用公家的钱修建子虚乌有的铁路方面投下了更大的赌注;弗拉赫蒂夫妇:1861年以每磅一美分的价格囤积了大量食盐,而到了1863年盐价涨至五十美分,自然发了大财;巴特夫妇:内战期间在北方某都会开设了一家规模最大的妓院,现在他们又迁徙南下,混人一流提包客的社交圈子中。
这些人就是斯佳丽目前的挚友,不过,去参加她家大型宴会的,也还有一些有教养的人士,其中不乏出身名门者。除了提包客中的上层人物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从北边涌至亚特兰大的,因为这个城市正处于重建开发时期,百废待兴的局面对他们颇有吸引力。一些富有的北方佬家庭,派年轻的儿子到南方来开辟新天地,而北方佬军官退役后,就在他们曾激战过并占领了的城市里永久定居下来。陌生人刚到一座城市,人生地不熟,当然很乐意应邀出席由富有而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举行的豪华家宴,但是他们很快就不愿与她那一伙人为伍了。他们是些规矩人,无需同提包客及其政权打太久的交道就像当地的佐治亚人一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了。因而许多人成了民主党人,变得比南方人更南方人。
也有一些与斯佳丽社交圈子格格不人的人,他们之所以要暂时留在这个圈子里,只是因为他们在别的地方得不到人们的欢迎。他们更喜欢顽固派家中静谧无声的客厅,但是顽固派却不愿接纳他们。这些人里有些是北方的女教师,她们到南方来,是为了提高黑人道德与文化水平的;还有些是同北方佬同流合污的人,他们原是好好的民主党人,但投降以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共和党人。
谁也不能一下子说清楚,本地市民更痛恨的究竟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北方女教师,还是那些叛贼。比较而言,可能更痛恨后者。对于那些女教师,只需说一声“唉,对那些支持黑人的北方佬,你能指望他们什么?他们当然认为黑人和他们一样出色啰?”然后就把她们置于脑后。至于那些为了个人私利而投靠共和党的佐治亚人,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谅的。
“挨饿的滋味,既然我们能忍受,那你们也应该能忍受。”这就是顽固派的思维逻辑。许多以前曾在南方军队里当过兵的人,都亲身经历过目睹家人忍饥挨饿的那种极度恐惧心理,因而对那些曾一度是战友的变节者都持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变换政治旗号,主要是想让家人能有口饭吃。但妇女顽固派可不这么认为;她们是一股不能通融的支撑社会权力的坚定力量。在她们心目中,巳告失败的事业,比处于鼎盛时期的事业更有力量、更为珍贵,并成了她们现时崇拜的偶像。凡是与此有关的事物,一概焕发出神圣的光芒捐躯者的墓地、战斗过的战场、破损的战旗、挂在厅堂里的十字形军刀、巳褪色的前线来信,还有退伍的老兵。对于过去的敌人,这些妇人不给予任何帮助和安慰,也不给予任何容身之地,而现在斯佳丽巳被划在敌方阵营里了。
在这样一个各类人物混杂、迫于各种政治形势需要而汇集在一起的社会群体里,他们只在一件事上有共同之处,那就是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打仗前全部家当加起来也超不过二十五美元,而眼下却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成了亚特兰大闻所未闻的一大奇景。
共和党人执掌大权后,亚特兰大城进人了一个以铺张浪费为荣的时代,而薄薄一层附庸风雅的虚饰,掩盖不了实际的邪恶和庸俗。豪富与赤贫之间的沟壑从没像目前这样分明。上层人物从不考虑底层时运不济的芸芸众生,当然,黑人不在此列。必须给予他们最好的待遇。学校和住处,衣服和娱乐,都必须是第一流的,因为他们能左右政局,每一张黑人选票都至关重要。至于那些最近身陷贫困的亚特兰大市民,他们尽可以饿死在大街上,那些共和党暴发户才不在乎呢。
正是由于处于这股人欲横流的庸俗浪尖,斯佳丽才得意扬扬,锋芒毕露这位新婚不久的新嫁娘,衣着华丽,光彩照人,仗着瑞特的钱财而有恃无恐。而这个时代也正符合她的口味一粗俗、花哨、卖弄,随处可见过分讲究穿戴的妇人,过分讲究排场的住宅。珠宝首饰、骏马良驹、精馔佳肴、琼浆美酒都太多太多了。偶尔斯佳丽也停下来考虑一下眼前的事,她心里明白,眼前这些新交如果拿母亲埃伦的严格标准来衡量,没有一个可以算得上上等女人。但是,自打她站在塔拉庄园的客厅里决定做瑞特太太的那天起,她巳经不知有多少次打破了埃伦定下的规矩,现在她巳很少受良心谴责了。
严格说来,也许这些新朋友算不上绅士淑女,但他们也与瑞特在新奥尔良的朋友一样有趣。与她早年在亚特兰大结交的那些温和、虔诚、爱读莎士比亚的朋友相比,现在这些朋友要有趣得多。长期以来,除了短暂的蜜月期间,她还没有过这么痛快的日子,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有安全感。现在全无冻馁之虑,她要跳舞、娱乐,放纵自己;她要大嚼畅饮,披缎穿绸;她要盖鸭绒被、挂天鹅绒毯。而现在这一切都如愿以偿了。现在既无孩提时代的种种约束,也不用害怕贫困的煎熬,再加上瑞特的宽容和怂恿,她可以尽情享受她经常梦想的那种豪华生活一爱怎么就怎么,谁要是看不惯,就让他见鬼去吧。
那种只有赌徒、骗子、女冒险家们才能感受到的怡然忘情的滋味她开始领略到了。所有这些人都是靠了自己随机应变的本领才获得成功的,他们的生活就是蓄意要给按部就班的社会一记迎头耳光。现在,她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没多久,她就变得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