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礼笑得这么开心,仿佛又是从前十二棵橡树庄园里她认识的那个阿希礼了。他近来难得有这样的笑容。空气这么轻柔,阳光这么明媚,阿希礼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此景此情,让她也高兴得心儿狂跳起来,最后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两眼噙满了欣喜的热泪。蓦地,她仿佛重新又回到了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她欣喜、激动,甚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摘下头上的软帽抛向空中,大叫一声“太棒了!”。但转念一想,如果阿希礼见她这么疯疯癫癫的,准会大吃一惊的,于是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两眼泪水直淌。阿希礼见她这么高兴,还以为斯佳丽是因为客人们善意地泄露了兰妮的秘密,才这么捧腹大笑的,便也跟着扬起脖子纵声大笑起来。
“进来坐一会儿吧,斯佳丽,我还要查账呢。”
她走进洒满阳光的小屋,在一张有活动顶盖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阿希礼跟着走进屋子,坐在毛坯桌子的一只角上,修长的双腿离开地面悠闲地晃荡着。
“哦,今天下午别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账目上了,阿希礼!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每次戴上一顶新软帽,头脑里的数字就好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戴了这么漂亮的一顶软帽,脑瓜里当然就容不下数字了,”他说,“斯佳丽,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上溜到地下,笑盈盈地握住她的双手,向两边展开,欣赏着她的衣裙。“你真美!我相信你永远也不会变老的!”
两个人的手一接触,不知怎么地她便意识到,这正是她希望的。在这整个幸福的下午里,她都一直在盼望着握住他那双温暖的手,一边望着他那对温情脉脉的眼睛,一边听他说几句知心话。自从那个寒冷的冬日他们俩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谈话之后,这还是头一次独处一室。除了在那些正式的社交场合,他们还是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渴望着能和他有更亲密的接触。可现在——他虽握着她的手,但她却并不感到激动,真奇怪!以前他只要一靠近她,她就会浑身颤抖,而现在她只感到了一种奇妙而温馨的友情和满足。他的手掌并没向她传递狂热,她的心里只有一种幸福的宁静感。她感到茫然,甚至有点不安。他还是她的阿希礼,仍是她钟爱的那个人,聪明过人、光彩夺目,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为什么一但她还是暂时抛开了这一想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亲密无间并且既不紧张,也不狂热,这就足够了。她想起他们之间一直未曾说出口的那些事,现在居然还能这样,真像出现了奇迹。他用清澈、明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脸上依然是她喜欢的那种笑容,似乎他们之间除了幸福之外从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现在他们的目光之间巳经没有了任何障碍,没有了一丝一毫令人不解的隔膜。于是她笑了。
“哦,阿希礼,我老了。”
“啊,那完全是表面现象!不,斯佳丽,你即使六十岁了,在我的眼里还是老样子。那次野宴,你坐在橡树下,被一群小伙子团团围住,你的风采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穿着一条白底上有绿色碎花的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白色包边的围巾。脚下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绿色舞鞋,系着黑色的鞋带。头戴一顶意大利大草帽,上面拖着两根长长的翠绿飘带。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监狱里的时候,有时实在挺不住了,我就像翻阅一幅幅照片一样,回忆往事,回想其中的细节一”
他突然收住话头,那种渴望之光从他的脸上悄然褪去。他把她的双手轻轻放下,她在那儿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那之后,我们俩都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是不是,斯佳丽?我们走的道路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你疾步如飞,径直走着,而我却慢吞吞的,步履艰难。”
他重又坐回到那张桌上,两眼望着她,脸上又悄然浮起一丝笑意。但是这笑容跟刚才迥然不同,不再让她有快乐的感觉。这是一种凄凉的笑。
“是的,你飞奔向前,我则在你车后被你拖着。斯佳丽,有时我会无端产生一种奇想,要是没有你,真不知我会落到什么地步!”
斯佳丽赶忙开口安慰他,她之所以能如此快地作出反应,主要是因为他的话让她突然想起了瑞特在谈到这问题时所说的那番话。
“我可根本没为你做什么,阿希礼。没有我,你还不照样是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一个大人物。”
“不会的,斯佳丽,我身上根本就没大人物的细胞。我想,要是没有你,我早就被悄声淹没、销声匿迹了一落到与可怜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曾经有过显赫、古老姓氏的人们一样的下场。”
“哦,阿希礼,快别这么说了。这话听起来太伤感了。”
“不,我并不伤感。我再也不会伤感了。以前一以前我曾经伤感过。现在,我只是一”他停住不说了,她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当他那双晶莹清澈、茫然若失的眼睛向她扫视的时候,她第一次领悟到阿希礼在想些什么。当爱的激情撞击着她的心扉时,他的心对她是关闭着的,而现在,他们俩之间只有一种平静的友情,她可以迈步跨进他的心扉,并对他稍微有了一点理解。他不再忧伤了。南方投降后,他曾一度黯然神伤,当她恳求他返回亚特兰大时,他心中苦涩难言。现在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阿希礼,”她生气地说,“你的话和瑞特的如出一辙。他满嘴尽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类的话,老对我唠叨个没完,弄得我厌倦透了,得对着他大声尖叫,他才会住口。”
阿希礼微微笑了一下。
“你有没有平心静气地想过,斯佳丽,从本质上来说我和瑞特是很相似的?”
“哦,不一样。你那么优雅、体面,而他一”她戛然而止,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们的确很相似。我们家庭背景相同,生活模式也一样,所受的教育也让我们的想法一致。只是在人生旅途的某个地方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是,现在我们还是想到一块了,只是作出的反应各不相同罢了。比如,我们俩都不相信战争,但我应征人了伍,南征北战,而他却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才人伍。我们俩都明白,这是一场完全错误的战争,必输无疑。我情愿去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但他却不愿意。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但话又一”
“哦,阿希礼,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患得患失?”她问,说话的口气并不像以前那么不耐烦,“患得患失必然会一事无成的。”
“话是这么说,但一斯佳丽,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我经常感到纳闷。你也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是想成为我自己罢了。”
她想得到什么?这个问题真问得愚蠢透了。当然是金钱与保障啊。然而一她心里翻腾开了,她有钱,生活也有保障,这是一个动荡的世界上一个人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大限度的保障。但现在想来,光有这些是不够的。细细想来,有了金钱和保障固然可以省去不少烦恼,也不必为以后担惊受怕,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特别幸福。“要是除了金钱、保障,还有你,那才叫圆满呢,你才是我一直想得到的。”她想着,一双眼睛如饥似渴地望着他。不过,她并没把话说出来,她担心一开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就会被打破,担心他的心扉会重新又向她关闭。
“你只想成为你自己?”她略带苦涩地笑着说,“不能成为我自己一直是我最大的烦恼。至于我想得到什么,嗯,我想我巳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希望富有、安全,还有一”
“可斯佳丽,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富有?”
不,她压根儿都没想过有人会不希望自己富有。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现在不知道,但我以前是知道的,只是差不多都忘记了。大致是这样的:清静、不让我不喜欢的人来打扰我、不必被迫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也许一我希望过去的时代重新回来,但它是一去不复返了。对往日的回忆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耳边一直回荡着旧世界崩溃时的阵阵轰鸣。”
斯佳丽紧抿双唇。她并不是不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再没有比他说话时的语调更能激起她对过去的回忆了。她突然感到一阵酸楚,因为她记起了过去的一切。那次她饿倒在十二棵橡树的花园里,孤独一人,无依无靠,她曾说过,“我决不回首往事。”从此她对往昔没有了留恋之情。
“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并没看着他,“现在常有一些激动人心的事,比如聚会什么的。一切都是那么光彩夺目,而过去那些日子太乏味了。”(哦,那悠悠的岁月,还有温馨而宁静的乡间黄昏!从庄园的楼宇里时高时低地传来阵阵笑声!那时的生活真是金光灿烂,充满温馨。想到明天的一切均在预料之中,心中该多么快慰啊!我怎么能对你否认这一切呢?)“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可她的声音却在发颤。
他顺着桌边溜下了地,轻轻一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对着自己。
“哦,斯佳丽,你说谎的本领还没学到家呢!不错,现在的生活确实有它光彩的一面,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过去的日子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给人一种美感,一种悠然自得的情趣。”
她双目低垂,思绪万千,心潮起伏。他的声音,他的触摸,把她永远关闭的大门又轻轻地打开了。在这些门的后面展现出的是旧时代的美,让她心中涌起了一种对旧时代凄凉的渴望。但她知道,不管门后的景致多么美妙,它也只能留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背负着令人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他放下那只托着她下巴的手,把她的一只手抓起来,轻轻握在手中。
“还记得吗。”他说一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警钟:决不回首往事!决不回首往事!
然而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很快忘记了这一警钟。她终于理解他了,他们俩的心终于撞击在一起了。这珍贵的时刻是决不能轻易错过的,不管事后会带来怎么样的痛苦。
“还记得吗,”他说,他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话音所至,狭小的办公室里光秃秃的四壁都悄然隐去了,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俩在乡间小径上并驾齐驱的那个春天。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里饱含着那些早巳被人忘却的古老歌曲中特有的忧伤魅力。她仿佛又见到了他们在骑马去塔尔顿家野餐的路上,山茱萸树林里玉辔叮当,马蹄声声,听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看到了他满头秀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目睹了他跨在坐骑上那种鋳躇满志、怡然自得的英姿。他的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宛如小提琴和班卓琴演奏出的悠扬乐曲,而在这醉人的乐曲中,他们曾在现在巳化为乌有的白房子里翩翩起舞。在秋风明月下,黑影绰绰的沼泽地里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圣诞节,桌子上摆满了一杯杯香气四溢的美酒,周围冬青环绕,不管白人还是黑人,个个笑容满面,喜笑颜开。亲朋老友接踵而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仿佛这些年来他们还活在人世间似的:长着修长的腿、满头红发、喜欢恶作剧的斯图特和布伦特;野马一样桀骜不驯的汤姆和博伊德;有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的乔·方丹,以及行动迟钝、做事蔫乎乎的凯德和赖福兄弟俩。还有约翰·韦尔克斯,嗜酒如命、喜好白兰地的杰拉尔德,以及说起话来轻声细气、浑身香气袭人的埃伦。就是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安全感,让人意识到今天所有的快乐明天也一定不会消失的。
他的声音停止了,接着他们长时间地四目相对,重温着那巳失去了的充满阳光的青春年华,当初他们共同享有这段青春年华时是多么的漫不经心啊。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了,”她黯然神伤地想,“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连我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也不明白。可是一看,我们说的话简直就像老头老太!”想到这里,惊讶之余不免有些沮丧。“就像在回忆五十年以前往事的老人!其实我们都还没老呢!只是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好像真的经过了五十年的时光似的。其实我们并不老!”
然而当她望着阿希礼,却发现他巳经不年轻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紧紧握在手中的她的手,她注意到阿希礼那一头原本光泽耀眼的秀发如今巳一片灰白,宛如照在一滩死水上的月光,呈现出一片银灰色。蓦地,春光融融的四月的下午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她心中美好的情愫也不知怎么突然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忧伤和甜蜜的回忆带来的一片苦涩。
“真不该让他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她倍觉悲伧,“我说过决不回首往事,看来是对的。回忆太让人痛苦了,它时时牵扯着你的心,让你什么也做不成,只好靠回忆过日子。阿希礼错就错在这里。他巳无力展望未来。他既不能正视现实,又害怕未来,所以只好回忆往事。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真正了解阿希礼。哦,阿希礼,我亲爱的,你不该回忆过去!回忆有什么好处呢?我真不该在你的诱导下谈起过去。你的痛苦、悲伤、不满,都是你回忆过去幸福时光带来的后果。”她站起身来,一只手仍然被阿希礼握着。她必须走了。她不能留在这里回忆过去,看着他那张巳经变得疲惫、忧伤、凄苦的脸。
“那些时光巳经离开我们很久远了,阿希礼,”说着她心里一酸,声音哽咽了,但她竭力克制住自己,让声音保持平静。“我们有过种种美好愿望,不是吗?”接着她又急忙说,“哦,阿希礼,只是到头来没有一件如愿以偿!”
“事情从来就这样,”他说,“生活没有义务让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只有安于现状,只要不变得更糟,就该感激不尽了。”
她一想到自己自那以后所走过的漫长道路,心中便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辛酸与倦怠。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喜欢男孩子向她献殷勤、喜爱穿漂亮衣服、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像埃伦一样做个贵夫人的斯佳丽·奥哈拉。
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阿希礼默默无言地将她轻轻搂到怀里,并把她的头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低下头把脸紧紧贴在了她的脸上。她浑身酥软地靠在他身上,双臂将他的身体抱住。在他的怀抱里,她觉得十分舒坦,很快那突如其来的泪水便干了。啊,偎依在他的怀抱里真是太美了,既没有什么激情,也不感到紧张,而是作为一个被人爱的好朋友偎依在他怀里。只有阿希礼能够理解这一切,因为他跟她有着同样的回忆,同样的青春,无论是她的过去还是她的现在他都了如指掌。
她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但并没把它放在心上,还以为是车夫们准备回家呢。她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着阿希礼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突然,阿希礼猛地挣脱开她的搂抱,用力之猛让她困惑不解。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可他并没在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向门口投去。
她转过身去,只见印第亚正站在门外,脸色铁青,灰白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她的身边是阿尔奇,虎视眈眈地,活像一只独眼鹦鹉。在他俩身后则站着艾尔辛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