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飘(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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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曾几何时,一想到有朝一日能当着玫兰妮的面带着嘲笑说出真相,亲眼目睹她的天堂坍塌、美梦化为泡影,斯佳丽心里便喜不自禁,即使因此而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然而现在一夜间一切都变了,这竟成了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明白。此刻她心乱如麻,无法理出个头绪。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就像以前始终渴望母亲把她看成是个谦虚、善良、心地纯洁的人一样,她现在也热切地渴望玫兰妮不要改变对她的好感。她只知道,世人怎么看待她,阿希礼和瑞特怎么看待她,她都可以置之不理,惟独不能让玫兰妮改变对她的好看法。

一方面,她害怕告诉玫兰妮真相,另一方面却无法遏制内心仅存的那点诚实的本能。本能不允许她继续戴着假面具来欺骗这位孤军奋战、竭力袒护她的女人。于是,这天上午,瑞特和美蓝一离开家,她便急急忙忙地赶来找玫兰妮。

谁知她刚开口说了一句:野兰妮,我必须解释那天一”玫兰妮便不容分辩地打断了她。望着她那双闪烁着爱与怒的黑眼睛,斯佳丽只觉得羞愧难当,心情沮丧,她知道,一旦忏悔,和平与安宁就永远与她无缘了。玫兰妮才说了几句话,就把她忏悔的念头一扫而光了。斯佳丽平时很少讲人情世故,此时也动了真感情,她意识到,把自己心中承受的折磨转嫁给他人,无疑是一种十足的自私自利的行为。她这么做分明是为了解脱自己的心理负担而嫁祸于一个洁白无瑕、对自己十分信任的人。玫兰妮的袒护,让她深受其惠,而这种恩惠只能用沉默加以回报。如果对她说,她的丈夫移情别恋,而女方恰恰又是她的挚友,这不受欢迎的消息准会将她的一生毁了,如此以怨报德,岂不是太残忍了!

“我不能说,”她凄惨地想,“不能,即使良心受到再大的谴责也决不能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瑞特喝醉后讲的那句话:“她根本无法想象她爱的人会干出这等鲜廉寡耻的勾当……就让这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

是的,她将终生背着这个十字架,默默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羞愧难当。从今往后,玫兰妮每个体贴的眼神,每个温存的表示,都会让她坐立不安,每时每刻都得提防着自己,免得一时冲动会脱口而出:野别对我这么好!别袒护我!我不配!”

“如果你不是这样一个大傻瓜,一个讨人喜欢、轻信别人、头脑简单的大傻瓜,事情就好办多了,”她绝望地想,“我曾挑过许多重担,但从来没哪副担子像现在这么重,这么令人烦恼。”

玫兰妮面对着她坐在一张低椅子上,双脚生了根似的踏在一张垫脚凳上,凳子很高,以致她像个孩子一样双膝高高突起。要不是盛怒之下忘了礼仪,她决不会摆出这种姿势。她正在织一条花边,她手里拿着的那根明晃晃的银针,使劲地上下穿梭着,仿佛那不是针而是一把决斗的利剑似的。

斯佳丽要是气到这种程度,准会踩着双脚,像当年杰拉尔德年轻力壮时那样,扯着嗓门吼叫,让上帝来看看人类这种该诅咒的欺骗和奸诈行径,并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以牙还牙。但玫兰妮只是用飞针走线和两道眉尖紧锁的细眉来表示内心的愤恨。她说话口气冷静,措词比平时也更洗练。平时玫兰妮很少直抒己见,从不说一句伤人的话,刚才那番措词强硬的话更是与她格格不人。斯佳丽突然意识到,韦尔克斯和汉密顿家跟奥哈拉家的人一样,也是挺能发火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们经常对你说三道四,这些话我都听厌了,亲爱的,”玫兰妮说,“这次我可决不能再容忍了,我要采取行动。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他们妒嫉你,因为你那么聪明、事业上又很成功。有些事就连男人都做不了,而你却获得了成功。亲爱的,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很多人都说你不像个妇道人家,不男不女的,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这不是事实。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他们不能容忍聪明能干的女人。但他们有什么权利因为你聪明,因为你获得了成功就在一旁风言风语,说你和阿希礼-真是见鬼!”

她最后这句诅咒的口气并不强烈,然而即使是出自一个男人之口,无疑也会被认为是一句毫无情由的粗话。斯佳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诅咒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一阿尔奇、印第亚和艾尔辛太太居然在我面前编出了这些无耻的谎言!他们怎么竟如此胆大妄为?当然,艾尔辛太太没来。她没胆量来找我。不过她一直都嫉恨你,亲爱的,因为你比芳妮更讨人喜欢。你把休从工厂管理的岗位上撤了下来,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不过你这样做是对的。休只知道鬼混,是个吃饱了不能干事的饭桶!”玫兰妮一下子就把孩提时代一起玩耍的伙伴以及少年时代的好友抛到了脑后。“阿尔奇的事说来全怪我自己。我真不该收留这个老混蛋。原来大家都劝我别收留他,可我就是不听。亲爱的,就因为租用囚犯做工的事他一直都不喜欢你。

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呢?他是个杀人犯,而且杀的还是个弱女子!我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他却跑来告诉我说一即使阿希礼开枪打死他,我也绝无丝毫歉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狠狠地奚落了他一顿,让他卷铺盖滚蛋了!现在他巳经不在城里了。

“印第亚,这个下流坯!亲爱的,第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时,我就注意到她嫉妒你,憎恨你,因为你长得比她漂亮,又有那么多小伙子向你献殷勤。在斯图特·塔尔顿的事情上,她对你更是恨之人骨。她对斯图特是一片痴情,因此一唉,我不愿对阿希礼的妹妹说长道短的,不过我想她是因为朝思暮想,才把脑子想坏了!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她的行为……我告诉她从此以后再也不许踏进这幢房子,要是再听到她含沙射影、说这些无耻的话,我就要一我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她造谣惑众!”

说到这里玫兰妮戛然而止,脸上的怒气蓦地消失了,现出满面愁容。玫兰妮有佐治亚人特有的极其强烈的家族观念,一想到这场家庭纠纷,她就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她迟疑了片刻。然而斯佳丽毕竟是她最最亲爱的人,斯佳丽在她心里占着首位,于是她便毅然决然地说了下去:

“我最喜欢你,亲爱的,就因为这个她一直很嫉妒你。她再也不会进这个家门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场我就决不踏进大门半步。阿希礼也同意我这么做,尽管他心里很不好受,自己的亲妹妹竟说出这种一”

兰妮一提起阿希礼,斯佳丽绷紧的神经终于断裂了,她禁不住潸然泪下。难道自己就不能不再伤他的心?她一心一意只想让他幸福、安全,可每次似乎都以伤害他而告终。她毁掉了他的生活,破坏了他的自尊,打破了他建立在忠实基础上的内心平静,现在又离间了他和他亲爱的妹妹。为了保全她斯佳丽的名誉和妻子的幸福,他只能让印第亚成为牺牲品,让大家把她看成一个喜欢造谣生事、醋心极重、近似疯狂的老处女一其实印第亚所有的怀疑、指责,字字句句都绝对公正。每当阿希礼正视印第亚的双眸,都会看到真理之光在她眼中闪烁。韦尔克斯家的人都是直言不讳、疾恶如仇、蔑视一切的大师。

斯佳丽知道阿希礼看名誉高于生命,此刻他一定痛不欲生。他也像斯佳丽一样被迫求助于玫兰妮的庇护。尽管斯佳丽知道他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也知道他蒙受这不白之冤其主要罪责在她,但是一但是一他也太没男子汉气概了,要是阿希礼开枪把阿尔奇打死,向玫兰妮坦白一切,将一切公之于众,只会增加她对他的敬意。她知道自己这样要求阿希礼不公平,但她此刻肝肠寸断,黯然神伤,根本就顾不了这些细节了。她又想起了瑞特说过的一些充满鄙视的讥讽话,对阿希礼在这件事上是否真的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开始表示怀疑。自从爱上阿希礼,斯佳丽看阿希礼,总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光环,现在这层光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消退了。她不仅为自己感到羞愧难当,内疚之极,也为他感到羞愧和内疚。她竭力想排除这一念头,但却适得其反,她哭得更伤心了。

“别这样!别这样!”玫兰妮大声说道,放下手中的花边,一下子坐到沙发上,将斯佳丽搂在了怀里,“我真不该说起这件事,看把你伤心得。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以后我们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不仅相互之间不说,也不跟别人说。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她口气平稳而又强硬地补充道,“我要让印第亚和艾尔辛太太知道点厉害,不要以为可以随意在我丈夫和你身上搬弄是非、造谣生事。我要让她们在亚特兰大抬不起头来。谁要是相信她们,拿她们当朋友,谁就是我的敌人。”

想到今后漫长的岁月,斯佳丽不禁忧心忡忡,她明白,在今后几十年里,这座城市和这个家庭将因为她而分裂成长期不和的两大阵营。

玫兰妮言而有信,那以后果然没再对斯佳丽和阿希礼提起这件事,也不愿和别的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对此她显得神情冷淡、漠不关心,但是若有谁敢斗胆稍稍暗示这件事,她便立即勃然作色,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疾言厉色的样子。那次酒会后的几个星期里,由于瑞特的神秘失踪,全城流言四起,群情激动,两派的观点也泾渭分明。玫兰妮对诋毁斯佳丽的人,无论是至爱亲朋,还是本家宗亲,都毫不留情,也决不宽恕。她没有空谈,而是积极行动着。

她像一棵欧龙牙草一样和斯佳丽牢牢地粘在一起,形影不离。她逼着斯佳丽像以前一样,每天上午去店铺、木料厂,而且她也同行。她坚持让斯佳丽下午驱车外出,尽管斯佳丽很不乐意,因为她不愿意让满城的人用一种渴望、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玫兰妮和她一起端坐在马车里。下午外出正式拜访朋友时,玫兰妮总是带着她,轻轻推着她走进那些她巳经两年多没涉足的客厅。在与惊愕不巳的女主人们说话时,玫兰妮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爱屋及乌”、瘭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午后外出拜访时,她总是让斯佳丽早早到场,一直等到最后一批客人都走了,她们才离开,让那些太太们没有机会在一起津津乐道地谈论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这使那些太太们颇感恼怒。对斯佳丽来说,这些拜访无疑是活受罪,但她又不敢拒绝与玫兰妮同行。其实那些女人心里都在暗暗猜测,她是否真的与人偷过情,所以斯佳丽是真不愿意坐在她们中间。她知道,这些女人之所以理睐她,完全是出于对玫兰妮的爱,不想失去与她的友情,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便不是滋味。但斯佳丽明白,一旦她们招待过她一次,以后就不会再故意冷落她了。

人们在怎么看待斯佳丽的问题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对她的袒护或批评,很少有根据她本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行事的。“我可不愿多管闲事。”这就是人们的普遍态度。由于斯佳丽平时树敌太多,拥护她的人寥若晨星。她的言语、行动伤过许多人的心,并且积怨甚深,以致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一丑闻是否伤害到她,但大家对玫兰妮或印第亚是否受到了伤害却焦虑不安,因此风暴是围绕着她们俩而不是斯佳丽展开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一“印第亚是否真的在造谣?”

那些坚定不移地站在玫兰妮一边的人得意扬扬地指出,这些天玫兰妮一直都和斯佳丽在一起。像玫兰妮这样一个有着高度道德原则的人难道会支持这样一个有罪的女人,特别是这事还牵涉到自己的丈夫?不,绝对不可能的!印第亚只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处女,只是出于对斯佳丽的嫉恨才编造出这些谎言,并且诱骗阿尔奇以及艾尔辛太太相信了她的谎言。

但是,印第亚的维护者们则反问道,如果斯佳丽果真清白无辜,那巴特勒船长到哪儿去了?他为什么不留在妻子身边,并助她一臂之力?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几个星期后,传开了斯佳丽怀孕的消息,这一下,亲印第亚的人们更是摇头晃脑,好不得意。这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长的孩子,她们说。因为他们夫妻俩关系一直不好,这是人人皆知的。他们早巳分居,这也早就是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了。

于是到处传播着流言蜚语,全城陷人了分裂,连汉密顿、韦尔克斯、伯尔、惠特曼和温菲尔德这些原先紧密团结的家族也都陷人了分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也都被迫作出了抉择,没有中间道路可走。玫兰妮以她的冷峻尊严,而印第亚则以她的疾恶如仇迫使人们不得不作出抉择。但是这些亲属不管是站在哪一边,心里都异常气愤,因为引起这场家庭纠纷的根源竟然是斯佳丽。他们觉得她根本不配担任这一角色。无论他们站在哪边,都从心底里憎恨这一事实院印第亚公开揭了家丑,将阿希礼卷人了如此有失体面的丑闻。但既然她巳经把话说了出来,许多人便只好匆忙替她辩护,站在她一边反对斯佳丽,而另一些喜欢玫兰妮的人则支持玫兰妮和斯佳丽。

亚特兰大有一半的居民与玫兰妮和印第亚沾亲带故,或者自称与她们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亲戚关系。什么叔伯姐妹、姑表姨表、姻亲连襟,关系真可谓错综复杂,除非是土生土长的佐治亚人,不然就别想弄清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们的宗族观念一向很强,在原先时世艰难的岁月里,尽管有的人对同族中个别成员的行为私下里不以为然,但他们总能抱成一团,相互保护,一致对外。佩蒂姑妈会不时和亨利伯伯发生一些小的冲突,这两老的事多年来一直都是大家取乐的笑柄,除此之外,整个家族一向都和和睦睦,从没发生过公开的裂痕。他们个个举止文雅,说话轻声轻气,不苟言笑,甚至连亚特兰大多数家庭常见的那种亲热的小口角都很少听到。

然而这次他们却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使全城得以目睹该家族中所有成员在这场亚特兰大最惨痛的丑闻前纷纷表态,就连五服之外的亲属也不例外。这也给城里另一半与她们家不沾亲带故的人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因为印第亚与玫兰妮之争在几乎所有的社交团体中都引起了不和。女神社、为南部邦联孤儿寡母服务的妇女缝纫会、阵亡将士墓地美化会、周末夜音乐社、妇女考蒂伦舞蹈晚会、青年图书协会等组织都卷人了这场纠纷。甚至连四个教会以及它们下面的妇女赈济会也没能幸免。这些社团在分组活动时必须十分小心,决不能把敌对派别的成员分在同一个小组。

每次下午四点到六点的午后家庭聚会,亚特兰大的主妇们总是万分苦恼,生怕玫兰妮和斯佳丽来时印第亚及其心腹伙伴们还在自己的客厅里。

全家人当中日子最不好过的要数可怜的佩蒂姑妈。佩蒂别无他求,只希望亲人和睦相爱,生活安逸舒适,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在这件事上,自然希望两边都不得罪。但是两边都不允许她保持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