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使劲地亲了亲她的脸,暗自庆幸有孩子在场,让她避开了同瑞特久别重逢、单独相见的尴尬。她的目光从美蓝的头顶越过,看见他在楼下的大厅过道里正给马车夫付车钱。他抬起头,看见了她,便动作潇洒地摘下礼帽,向她弯腰致礼。接触到他那双黑眸子,她心儿不禁评评直跳。不管他为人如何,也不管他做了什么,毕竟他回家来了,这让她感到高兴。
“黑妈妈呢?”美蓝一边问,一边扭动着身子想挣脱斯佳丽的搂抱,斯佳丽只好放下孩子。
看来事情比她原来料想的要困难,用一种不卑不亢、恰如其分的方式和瑞特打招呼本来就够难的了,更何况还要跟他说自己怀孕的事!他上楼时,她望了一下他的脸,那张黝黑的脸仍那么冷漠严峻、毫无表情。不,她得等些时候再告诉他,不能马上就跟他说。照理,这种消息应该最先让丈夫知道,因为做丈夫的总会高兴听到这种消息的。但她觉得,瑞特对此恐怕不一定会感到高兴。
她站在楼梯顶上,斜靠着扶手。心想他也许会来吻她的。不料他没有这样做,只是说:“你的脸色很苍白,巴特勒太太。难道胭脂都用光了吗?”
竟然没有一句表示思念的话!即使心里不想,嘴里也该有所表示吧。至少他可以当着黑妈妈的面吻她一下以示亲热吧。黑妈妈在给他行了屈膝礼后便领着美蓝到楼下育儿室去了。他和她一起站在楼梯的顶部,他两眼漫不经心地上下审视着她。
“看你这憔悴的样子,是不是一直在想念我?”他问这话时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眼睛里却全无笑意。
看来他还是这副德性,还是像以前那样可恶。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怀着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累赘,不会给她带来欢乐的。而眼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这个满不在乎地把那顶宽大的巴拿马礼帽放在臀部的男人也一下子变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成了她一切苦难的根源。她回答他时两眼充满了恶狠狠的目光,这恶狠狠是那么显而易见、不容置疑,以至他脸上的那一丝笑容也突然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也是你的过错,而不是我想念你,不要在那儿自以为是。这是因为一”哦,她根本没打算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但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却不由自主地涌到了嘴边,她也顾不得佣人们是否会听到,便劈头盖脸地冲着他吼叫了起来,“这是因为我有了身孕!”
他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迅速在她身上扫了一遍。他一个箭步跨到了她的身边,像是要伸手去挽她的胳膊,但她却一转身躲开了。见她两眼充满了仇恨,他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
“真的?”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那位幸福的父亲?阿希礼吗?”
她紧紧抓着扶手,直到扶手上那只雕刻的狮子的耳朵突然把她的手心剌痛了才放开。她对他很了解,可却没料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侮辱她的话来。当然,他是在开玩笑,可这玩笑也太恶毒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恨不得伸出尖尖的五指,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把那股阴阳怪气的目光彻底捣毁。
“你这该死的混蛋!”她气得七窍生烟,声音都在颤抖,“你一你明明知道孩子是你的。我并不比你更想要这个孩子。像你这样的无赖,没哪个女人会愿意替你生孩子。我希望一哦,上帝啊,我真希望这不是你的孩子!”
她看见他黝黑的脸颜色突变,愤怒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的面部抽搐起来,就像被蜇了一下似的。
“太好了!”她一时心花怒放,“真是太好了!我终于伤着他了!”
可转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满不在乎、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伸出手捋了捋一边的小胡子。
“别垂头丧气的,”说着他转过身子准备上楼,“说不定你会流产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生孩子会带来的种种痛苦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撕心裂肺的呕吐、漫长而令人厌倦的等待、日渐臃肿的身子、数小时的阵痛,这些都是男人们永远无法体会到的。他倒好,竟然还敢拿她开心。她真想狠狠挠他一把。此刻最能平息她心头之痛的莫过于亲眼见到他黑不溜秋的脸上流出鲜红的血来。于是她像只猫似的敏捷地向他猛扑了过去,瑞特微微吃了一惊,身子往边上一闪,一边伸出一只手臂来抵挡。地板前不久刚打过蜡,她又正好站在楼梯最上一级的边缘,她向他扑过去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集中到了那只向前伸出的手臂上,经他这么一挡,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她拼命想去抓楼梯的扶手,结果却扑了个空,于是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倒在了楼梯上,只觉得肋骨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她觉得头晕目眩,两眼直冒金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便骨碌碌一直滚到了楼梯脚下。
除了那几次生孩子外,斯佳丽还是头一次病倒,再说生孩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病。那时她并没感到孤独凄凉,也没一点害怕的感觉,但现在她却感到浑身无力,疼痛难熬,脑子里昏沉沉的,一片混沌。她知道自己病得不轻,周围的人都不敢把实情告诉她,她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可能不行了。肋骨摔断了,一呼吸就像刀割似的疼痛难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疼欲裂,浑身上下就像有许多恶魔拿着火热的铁钳烙她的皮,用钝刀子割她的肉似的,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刚刚过去一阵剧痛,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又会有一阵剧痛向她袭来。不,生孩子也没这么难受。她生下韦德、埃拉和美蓝后两个小时,就能饱餐一顿,而现在不管想到什么吃的都会觉得恶心。
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但失去时却要忍受这般痛苦。奇怪的是,当她得知孩子保不住了时,就像剜了心头肉一样,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了。更奇怪的是,她这是头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要个孩子。她很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要这个孩子,然而她的脑子太累了,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竟想不出任何别的东西。死神就在这间屋子里,但她却没有力量与它抗衡,没有力量去击退它,她只感到恐惧。她渴望有个强壮的人在她身边站着,握着她的手,击退死神,直到她恢复健康,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进行战斗为止。
她心头的怒火巳被疼痛淹没了,她希望见到瑞特,但瑞特却不在房里,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去叫他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从漆黑一团的大厅的楼梯底下把她抱了起来,面如死灰,往日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巳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恐惧,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着黑妈妈。她依稀记得自己后来被人抬上了楼,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她只觉得全身一阵紧似一阵地疼,屋子里回荡着嗡嗡的说话声、佩蒂姑妈的抽泣声,还有米德大夫粗声粗气的命令声。时而还传来急急忙忙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和人们在楼上过道里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死亡与恐惧,就像天空中现出了一道令人头晕目眩的闪光一样,她拼命地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然而这叫声最后却只是低低的耳语。
但这几乎是无声的耳语却马上得到黑暗中在床边坐着的一个人的响应。她轻声呼唤的那个人用行云流水般轻柔圆润的声音回答道院野亲爱的,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这儿。”
玫兰妮将她的一只手握住,把它轻轻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死亡与恐惧慢慢退却了。斯佳丽想扭过头来看看她的脸,却怎么也转不动。玫兰妮要临产了,北方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城来。全城巳变成一片火海,她必须赶快离开,赶快离开。但是玫兰妮就要临产了,她不能走。她必须和她在一起,直到孩子出生。一定要坚强,因为兰妮需要她的力量。兰妮在忍受着痛苦一一阵接一阵的疼痛,仿佛有许多人拿着通红的铁钳和钝刀在对她施毒刑。她必须握住兰妮的手。
好在米德大夫在,尽管兵营里的士兵需要他,他还是来了,因为她听见他说院野神志昏迷。巴特勒船长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觉得周围忽明忽暗,有时觉得好像是自己在生孩子,有时又好像是玫兰妮在呼喊。这期间,兰妮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她双手冰凉,却丝毫没表现出任何于事无补的焦虑,也没像佩蒂姑妈那样一味地抽泣。每当斯佳丽睁开眼睛说,“兰妮?”她都立刻回答。每次她正要开口轻轻说:“瑞特一我要瑞特。”就马上会像大梦初醒一样想起瑞特并不需要她,想起瑞特那张阴沉黝黑、和印第安人一模一样的脸,想起他那口总是流露出讥讽的白牙。
有一次她说:“兰妮?”回答的却是黑妈妈:野她马上就会来的,孩子。”她一面把一块冷毛巾敷在她额头上,一面焦急地喊道:野兰妮一玫兰妮。”但玫兰妮过了好久才过来。原来玫兰妮此时正坐在瑞特床边,而瑞特巳喝得烂醉,头枕在她膝盖上,瘫倒在地板上,呜呜地哭泣着。
每次走出斯佳丽的房间她都看到他在床边坐着,房门洞开,眼巴巴地望着过道对面的房门。他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是雪茄烟蒂和一盘盘没动过的饭菜。床上也凌乱不堪,被子也没叠,而他就在上面坐着,不停地抽着雪茄,他胡子拉碴的,一下消瘦了许多。见到她,他从来不问问题。她总是在门口站一会儿,把情况告诉他:“我很难过,她的病情恶化了。”或者是:野不,她没问起你。你知道,她现在还神志昏迷呢。”或者是:野你千万不能失去希望,巴特勒船长。我给你煮点热咖啡,做点吃的吧。你这样会弄出病来的。”
尽管她又累又困,几乎什么感觉都没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总充满了怜悯、痛苦。她明明亲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看见他满面愁容、痛苦不堪,别人怎么还会说那些卑鄙无耻的闲话,说他没心没肺、邪恶狠毒、对斯佳丽不忠呢?尽管她巳疲惫不堪,但在传达病房里的情况时总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比平时还和蔼几分。他看上去就像一名正等候宣判、即将被打人地狱的死囚,又像一个突然置身于敌人包围之中的孩子。不过在玫兰妮看来,所有的人都是孩子。
当她终于喜气洋洋地来到他的房门口,准备告诉他斯佳丽的病情巳经有所好转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巳经喝掉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满屋酒气熏天。他抬起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尽管咬紧牙关,他嘴角的肌肉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她死了钥”
“哦,不是。她好多了。”
他说:野啊,我的上帝,”说着便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见他宽阔的肩膀抖动着,像在打摆子。她不无怜悯地注视着他,当发现他是在痛哭时,她的怜悯顿时变成了恐惧。玫兰妮从没见过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瑞特这样温文尔雅、喜爱嘲弄人、能永远把握住自己的男人会抱头痛哭。
听到他嘴里发出绝望的哽咽,她真的被吓了一大跳。起先她还以为他是喝醉了,心中不免有点发慌,因为玫兰妮一向害怕谁喝醉后发酒疯。但他抬起头时,她瞥见了他的眼睛,才知道他并没醉,于是她疾步走进屋子,轻轻关上房门,向他走了过去。她虽说从没见过哪个大男人痛哭流涕,但却哄过许多哭泣的孩子,帮他们抹去过脸上的眼泪。她刚轻轻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头,他的双臂便突然抓住了她的裙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巳坐在了床沿上,而他则跪在地板上,把头埋在了她的膝盖上,双手发狂似的把她紧紧抓住,抓得她好痛。
她轻轻抚摸着他满头乌发的脑袋,安慰说:野好了!好了!别这样!她很快就会好的。”
一听到这话,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接着便气喘吁吁、嗓音嘶哑、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仿佛是对着一座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坟茔在讲话。他生平第一次掏出了心里话,无情地剖析了自己,并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玫兰妮面前。开始时玫兰妮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像个慈母似的静静地听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双膝间,拼命扯着她裙子的皱褶,话说得断断续续、毫不连贯。他的话有时候含糊不清,声音低沉,有时却十分清晰,字字贯人她耳中。这都是些严厉、痛心的忏悔及谦恭之词。他讲到的一些事,就是一个女人都从来没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秘密的事直羞得她满面通红,幸亏他是低着头在讲这些话。
她像对待小博一样拍了拍他的头院野别说了,巴特勒船长!你不该对我说起这些事的!现在你不舒服,就别说了!”但他依然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一边仍抓着她的裙子,仿佛这就是他生命的希望之所在。
他不断地责备自己,然而这些都是她不能理解的。他含糊不清地提到了贝尔·沃特林,接着便拼命摇晃她,并大声嚷道院野是我杀了斯佳丽,是我杀了她。你是不会懂的。她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一”
“快别说了!你真是疯了!不想要孩子?哪有女人不想要一”
“不!不!你想要孩子。可她就是不想要。不想要我的孩子一”
“别这样说!”
“你不懂。她本来不想要孩子,是我逼着她有的。这个一这个孩子一全是我的过错。我们巳经有好久都没同床一”
“嘘!巴特勒船长!这话不会一”
“那天我喝醉了,昏头昏脑的,一心只想伤害她一因为她伤害了我。我想一我也这样做了一可她并不想要我。她从来就没想要过我。她从来都不要我,我作过努力一我作过很大的努力,可一”
“哦,你别说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怀孕了,直到那天一她从楼上摔下来。她根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没法写信告诉我一即使她知道我在哪儿,也不会写信给我的。不瞒你说一不瞒你说,事先我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马上赶回家来的一不管她要不要我……”
“哦,是啊,我知道你会马上赶回来的!”
“老天哪,这几个星期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呀!整天神魂颠倒,喝得烂醉!那天她在楼梯上把孩子的事告诉我时,一你猜我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大笑着对她说:‘别垂头丧气的。说不定你会流产的。’而她一”
玫兰妮低下了头,见巴特勒满头乌发的脑袋正在她的膝盖上痛苦地扭动着,顿时吓得脸色发白,瞪大了双眼。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泻人屋内,蓦地,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那双手是那么大,那么黑,那么结实有力,手背上的黑毛那么浓密。她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后一缩。这双手看上去是那么凶狠,那么残忍,然而眼下却死死地抓着她的裙子,显得那么虚弱,那么无力。
难道当初关于斯佳丽和阿希礼的那番荒诞无稽的谣言真的传进了他的耳朵并且被他当了真,因而使他妒火中烧?不错,那些流言蜚语刚传出他便离城出门去了,但是一他,他决不是因为这事而出走的。巴特勒船长向来行色匆匆,说走就走。他是决不会相信那些闲言碎语的。他很聪明。如果问题真是由此而起,那他为什么不设法开枪打死阿希礼呢?至少也该要求阿希礼作一番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