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瑞特事先曾就事态的发展趋势向她提出过警告,斯佳丽对时局的变化仍迷惑不解。这倒不是说她对布洛克的下台感到惋惜,而对民主党人的重新上台感到难过。虽然说来没人相信,但其实她对北方佬的统治终于被推翻也是感到很高兴的。对自己在重建初期的拼搏,对因担心北军和提包客会把她的钱拿去充公而受的那份折磨,她都还记忆犹新。她也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无依无靠,多么恐慌,多么恨那些北方佬,正是他们把这一令人恼火的制度强加给了南方。她一直恨着北方佬。但为了事事顺畅,为了获得充分的安全,她又不得不跟那些征服者打得火热。尽管她不喜欢他们,却还是让他们簇拥在自己周围,抛弃了自己的老朋友和原来的生活方式。她把赌注压在了布洛克政权的长久稳定上,结果却输了个精光。现在,征服者的权势巳寿终正寝了。
1871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人十多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但环顾四周,斯佳丽却是不胜烦恼。尤其是见瑞特这个当年在亚特兰大最让人讨厌的家伙,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最受公众欢迎的人物,她更是耿耿于怀。瑞特走红完全是他低声下气地宣布放弃共和党邪说,把时间、金钱、精力和心思全用来帮助民主党在佐治亚重新掌权的结果。当他抱着身穿一身蓝的美蓝骑马在街上走着,微笑着轻触帽檐向路人致意时,人们也都微笑着作答,热情地跟他搭话并充满爱怜地看着小女孩。然而,她,斯佳丽-尽管人人都觉得,美蓝·巴特勒这孩子最近变得越来越野,必须好好管教管教了,但由于大家都宠着她,所以谁也不忍心去管她。她是在跟着爸爸去外面旅行的那几个月开始变野的。她跟着瑞特住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时,晚上可以随心所欲一直玩到很晚才睡,而且跟着瑞特去戏院、餐馆、赌台,困了就偎在他怀里睡。自那以后,要想让她跟听话的埃拉同时上床睡觉,就非得动武不可。她跟着爸爸在外面时,总是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所以自那以后,每当黑妈妈让她穿凸纹条格细布上衣和围裙而不让她穿蓝色塔夫绸衣裙和饰有花边的衣领,她总要大发脾气。
这孩子离家在外时养成的这些坏习惯,在斯佳丽后来生病期间以及回塔拉庄园小住期间更变得根深蒂固了,所以现在想纠正过来看来巳毫无办法了。美蓝年纪稍大一点时,斯佳丽曾试图管教她,让她不至于太任性、太娇纵,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不管这孩子的要求多荒诞,行为多蛮横,瑞特总是站在她一边袒护她。他一直鼓励她说话,把她当成一个大人,煞有介事地听她讲述自己的意见,并且还装出一副照着她的意见行事的样子。这样一来,大人说话时,美蓝想插嘴就插嘴,有时还要反驳爸爸,杀杀他的威风。而瑞特对此只是哈哈一笑,连斯佳丽要打美蓝几个手心作为惩罚也不允许。
“好在这孩子还算漂亮、可爱,不然可真让人受不了。”斯佳丽不无悲哀地想。她巳经看出女儿跟她一样倔犟任性,“她崇拜瑞特,要是他想管教,还是有办法让她守点规矩的。”
但是瑞特却毫无让美蓝循规蹈矩的意思。她做的事样样都对,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只要能摘得下来,她也能得到。她那俏丽的容貌、拳曲的头发、惹人喜爱的酒窝以及优美动人的举止都让他无比自豪。他爱她无拘无束的天真、兴致勃勃的劲头还有她向他撒娇时那种奇特而可爱的方式。尽管受到娇惯,很任性,但她太可爱了,他真不忍心管束她。因为他是她的上帝,是她那个小小世界的中心,他在她心中的这一地位对他来说太珍贵了,以至他不敢冒着失去它的危险而去惩戒她。
她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早晨他本想多睡一会儿,她却把他叫醒;吃饭时她总是坐在他身边,轮流着从他的盘子和自己的盘子里夹菜吃;骑马出门她总是坐在他前面;晚上睡觉,只让瑞特替她脱衣服,然后把她放在他床边的小床上哄她人睡。
斯佳丽见小女儿竟把她爸爸这么牢牢地捏在手心里,既觉得有趣,又深受感动。谁会想到,瑞特这么一个轻狂浮躁的家伙,做起父亲来竟会这么认真?但有时候,斯佳丽又会突然生出一阵妒意,因为美蓝仅仅才四岁,对瑞特的了解巳超过了她对他多年的了解,对瑞特的控制也远远超过了她以往任何时候对他的控制。
美蓝四岁时,黑妈妈便开始嘟嘟囔囔起来,说什么一个女孩子家“叉开腿骑在马上,坐在爸爸前面,让裙子都飞了起来”实在太不像话。瑞特对黑妈妈说的有关教育小女孩的话一直是认真听取的,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便去买了一匹棕白两色的雪特兰种小马,鬃毛和马尾长长的,既柔软又光滑,还配了一副小小的、镶银边的侧坐马鞍。这匹小马名义上是为三个孩子共同买的,而且瑞特也为韦德配了一副鞍子。但韦德更喜欢和他那只圣伯纳德狗一起玩,而埃拉又是什么动物都怕的。所以这匹小马就成了美蓝一个人的了,而且取名叫“巴特勒先生”。美蓝得到了这匹小马,自然非常高兴,惟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不能再像爸爸那样跨马而骑了。但当瑞特告诉她说侧坐而骑更难学以后,她便心满意足,而且很快就学会了。美蓝英姿飒爽地坐在马上,缰绳抓在手里也稳稳当当的,这让瑞特无比自豪。
“等再大几岁她就可以去打猎了,”瑞特夸口说,“任何猎场都没人比得上她。到那个时候我要带她到弗吉尼亚去。那才真正是打猎的地方。还要去肯塔基,只有那里的人才会欣赏好骑手。”
到了要给她做骑装的时候,照例又是她自己挑颜色,而她照例还是挑了蓝色。
“可是,亲爱的,请不要选那种蓝天鹅绒!因为蓝天鹅绒是我做宴会服用的,”斯佳丽笑着说,“黑细平布才是小姑娘们穿的。”她见那对小黑眉毛往上一皱,便忙又说道:野看在上帝的分上,瑞特,请你告诉她蓝天鹅绒不适合她,而且很容易弄脏的。”
“哦,让她做蓝天鹅绒的吧。如果弄脏了,就再替她做一套好了。”瑞特轻松地说。
于是美蓝便做了一套蓝天鹅绒骑装,裙子一直拖到小马的腹部,黑帽子上插着一支红羽饰,这是因为兰妮姑姑曾说起过杰布·斯图亚特的帽子上插有羽饰,她也就想如法炮制。从此,天气晴朗的日子,人们总能看到他们父女俩在桃树街上并驾齐驱,瑞特勒紧缰绳让他的大青马缓缓而行,以便与美蓝那匹膘肥体圆的小马步调一致。有时候,他们在僻静的街道上狂奔,惹得鸡飞狗跳,小孩子四处奔逃。美蓝用她的短柄马鞭抽打着“巴特勒先生”,蓬松的鬈发高高飞起;而瑞特则紧紧勒住自己的马,以便让美蓝觉得是她的“巴特勒先生”一路领先。
当瑞特确信女儿巳能自己坐稳,两手巳能抓牢缰绳,对骑马巳毫无畏惧时,便认为时机巳到,可以让她开始练习跳低栏了。于是,他便在后院架起一个低栏,并以每天二角五分的工钱雇佣彼得大叔的一个小侄子沃什来教“巴特勒先生”跳栏。开始时用的栅栏离地只有二英寸,后来便逐渐增高到了一英尺。
但这一安排却引起了有关三方一沃什、“巴特勒先生”和美蓝的不满。沃什本人怕马,只是因为工钱丰厚才揽下这份差使,每天要教那匹倔强的小马从栅栏上跳过去几十次。“巴特勒先生”虽然对小女主人经常拉它的尾巴以便检查它的蹄子处之泰然,但却觉得造物主把它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并没要求它挪动膘肥体圆的身躯越过栅栏。而美蓝,她简直就没法容忍别人骑她的小马,所以在“巴特勒先生”练习跳栏时,她总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指手画脚地蹦个不停。
当瑞特觉得小马巳训练有素,可以放手让女儿骑着去跳栏时,美蓝真是无比兴奋。她第一次试跳就极为成功,打那以后,她便只想跳栏,对跟着爸爸骑马外出也失去了兴趣。斯佳丽见他们父女俩得意扬扬、劲头十足,不禁感到很好笑。不过她觉得,等这股新鲜劲儿一过去,美蓝的兴趣就会转到别的东西上去,街坊邻居们也就可以清静几天了。但这项运动却没让美蓝感到腻味。从院子那边的凉亭到栅栏处巳经踩出一条光秃秃的小路,整个上午满院子都回响着激动的呐喊。据曾在1849年穿越北美大陆到过阿帕契部落的梅里韦瑟爷爷说,这种叫喊跟阿帕契人把敌人头上的头皮剥下来时发出的欢呼声一模一样。
第一个星期以后,美蓝便要求加高栅栏,加高到离地面一英尺半。
“这要等到你六岁才行,”瑞特说,“到那时候,你长高了,就可以跳高栏了。我还要给你买一匹大一点的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够长。”
“够长了。兰妮姑姑家的蔷薇树丛我都跳过了。它们可高啦!”
“不,你一定得等。”瑞特说,这次他的口气很坚定。但美蓝一会儿纠缠不休,一会儿不停地发脾气,他的口气便渐渐软了。
“好吧,好吧,”一天早晨他终于笑着同意了,狭长的白色栏杆被提高了一些,“要是摔下来,你可不要哭,也不要怪我。”
“妈妈!”美蓝转过头朝着斯佳丽的卧室尖声喊道,“妈妈!看着我!爸爸说可以了!”
斯佳丽正在梳头,听见美蓝的喊叫便走到窗口,笑盈盈地朝下看着女儿娇小激动的身影,只见她穿着那身沾满泥土的蓝色骑装,显得很可笑。
“真该替她做一套新骑装,”她想,“不过,只有上帝知道,我怎么才能让她扔掉那套旧的。”
“妈妈,看好了!”
“我看着呢,亲爱的,”斯佳丽微笑着说。
当瑞特举起女儿,把她放到小马背上时,斯佳丽见她挺直了腰杆,昂首前视,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得意,情不自禁地喊道院“漂亮极了,我的宝贝儿!”
“你也漂亮极了呀。”美蓝大大方方地赞美了妈妈一句,然后用脚后跟对着“巴特勒先生”的两肋使劲一蹬,便向着院子里的凉亭疾驰而去。
“妈妈,看我跳过去!”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用马鞭抽打着。
看我跳过去!
斯佳丽的记忆深处突然响起了这叫喊声,就像以前在哪儿听到过似的。这句话有一种不祥之兆。什么不祥之兆呢?她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呢?她朝下看了看女儿,只见她轻巧地坐在疾驰的小马上。突然间,她心头掠过一股冷气,皱起了眉头。美蓝急速地飞驰着,黑色的鬈发一甩一甩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和爸的一样,”斯佳丽想道,“完全是爱尔兰人的蓝眼睛,别的地方也和爸一模一样。”
因为想到了杰拉尔德,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才一直在搜寻却没有捕捉到的记忆,这记忆来得异常清晰,就像夏夜的闪电一下子把整个田野照得雪亮一样。她仿佛听到一个爱尔兰人在唱歌,听到马蹄在塔拉牧场上飞跑的声音,听到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在喊叫,就像女儿刚才喊叫的那一声一样院野埃伦,看我跳过去!”
于是她急忙喊道院野不!不!哦,美蓝,你快停下来!”
就在她探身窗外的一刹那,下面突然传来了木头劈裂的可怕声,还有瑞特嘶哑的叫喊,只见地上摊着一团蓝天鹅绒,“巴特勒先生”四脚朝天。接着,那匹小马一翻身站了起来,带着一副空鞍子小跑而去。
美蓝死后的第三天晚上,黑妈妈摇摇晃晃地慢慢走上了玫兰妮家的厨房台阶。她身着丧服,从脚上穿的那双男人的大鞋(为了让脚舒展自由巳特意割破)到头上披的头巾全是黑的。模糊不清的老眼里充满血丝,眼皮红肿着,高大的身躯处处显示出痛苦。她的脸因悲伤迷惑而紧紧皱在一起,活像只老猿猴,然而她的下颚却透着坚毅。
她对迪尔西轻轻说了几句话,迪尔西便和蔼地点了点头,仿佛两人巳达成默契,过去的积怨都一笔勾销了。迪尔西放下手中的盆子,轻轻穿过餐具室往餐室走去。过了一会儿,玫兰妮来到了厨房,她手里拿着餐巾,脸上带着忧虑。
“斯佳丽小姐没-”
“斯佳丽小姐倒是挺住了,又和往常一样了,”黑妈妈语气沉痛地说,“没想到您在吃饭,打扰您了,兰妮小姐。可我有话要对您说,等不及了。”
“我可以等一会吃饭,”玫兰妮说,“迪尔西,把其它的菜端上去吧。黑妈妈,请跟我来。”
黑妈妈一摇三晃地在她后面跟着,顺着过道走过餐室时,见阿希礼正坐在餐桌上首,旁边是小博,再过去是斯佳丽的两个孩子韦德和埃拉,他们相对而坐,叮叮当当地摆弄着汤匙。整个餐室里都是他俩欢快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到兰妮姑姑家来住这么长时间,就像外出野餐一样开心。兰妮姑姑待他们一向很好,现在尤其如此。妹妹的死并没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们只记得美蓝从马上摔下来,妈妈哭了很久,然后兰妮姑姑就把他们带回家,在后院里跟小博一起玩儿,想吃点心随时都可以吃。
玫兰妮将黑妈妈领进了那间四周摆满书的小起居室,关上了门,指指那只沙发让黑妈妈坐。
“我本来打算吃完晚饭就过去的,”她说,“既然巴特勒船长的母亲巳经来了,明天上午就要举行葬礼了吧。”
“葬礼!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黑妈妈说,“兰妮小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现在家里都乱套了,亲爱的,乱套了。”
“是斯佳丽小姐身体垮了吗?”玫兰妮焦急地问,“自从美蓝一这个一我一直就没见过她。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巴特勒船长又一直不在家,而且一”
突然,黑妈妈开始流泪了。玫兰妮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过了一会儿,黑妈妈撩起黑裙子的褶边,擦干眼泪。
“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兰妮小姐。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就是一点用也没有。”
“斯佳丽小姐一”
黑妈妈挺直了腰板。
“兰妮小姐,你和我一样了解斯佳丽小姐。那孩子就是那么个命,仁慈的主巳给了她忍受的力量。虽说这事让她伤透了心,可她还挺得住。我来是为了瑞特先生。”
“我一直很想见他,可每次去,他不是进城去了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一斯佳丽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句话也不肯说一快告诉我,黑妈妈。你知道,只要能帮上忙,我是一定会帮的。”
黑妈妈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过,对主的安排,斯佳丽小姐还能挺得住,因为她受得多了。可瑞特先生一兰妮小姐,他可从来没受过啊,从来没受过。我来看你就是为他。”
“可-”
“兰妮小姐,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黑妈妈的声音很急迫,“也许瑞特先生会听你的。他一向很敬重你。”
“哦,黑妈妈,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妈妈挺了挺胸膛。
“兰妮小姐,瑞特先生他一他精神错乱了。他不肯给小小姐下葬。”
“精神错乱!哦,黑妈妈,他不会的!”
“我可没瞎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不准我们埋葬那孩子。这话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可是他不会——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精神错乱了呀。”
“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