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飘(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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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阿希礼·”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一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对他一直都不怎么关心。那个嘛,只不过是从小就有的习惯。瑞特,如果早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甚至想都不会想到要去关心他。尽管他满嘴的真理、名誉,然而他整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懦夫。”

“不,”瑞特说,“如果你一定要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就不能带任何偏见。他倒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只是陷人了一个跟他格格不人的世界,他还在用旧世界的那套准则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所以只能到处碰壁。”

“哦,瑞特,我们就别谈他了吧!现在谈他还有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一我是说,既然我-”

当他疲惫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突然难为情地停了下来,羞答答的,就像初次与情人约会的少女。她真希望他能帮她一下,让她比较容易地就把话说出来。她真希望他能伸出双臂让她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偎依在他的胸前。如果她的嘴唇能贴上他的嘴唇,那就不需要结结巴巴地说那么多话就可以让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看了他一眼后,她才意识到,他之所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是想让她难堪。他看上去巳疲惫不堪,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好像也没一点触动。

“不想知道?”他说,“如果是在过去,听了你这些话,我会守斋祈祷感谢上帝的。可现在,这些话巳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些话当然很重要。瑞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是喜欢的,兰妮说你喜欢的。”

“嗯,就她所了解的情况来说,她是对的。可是,斯佳丽,你想过没有,哪怕是最永恒的爱也会慢慢消磨没了的。”

望着他,她哑口无言,嘴巴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韵。

“我的爱巳经消磨光了,”他继续说道,“被阿希礼·韦尔克斯消磨光了,被你那愚蠢透顶的固执消磨光了,你固执得就像一只癞皮狗,想要什么就非弄到手不可……我的爱巳经消磨光了。”

“可是爱是消磨不光的。”

“你对阿希礼的爱就消磨光了呀!”

“可我从来就没真正爱过阿希礼!”

“这么说来,你的确演得很像一到今天晚上为止。斯佳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训斥你、谴责你。这样的时候巳经过去了。所以你不必辩护,也不必解释。如果你能听我讲几分钟,而不打断我,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讲清楚了。其实,上帝可以作证,我根本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事实明摆着。”

她坐了下来,剌眼的煤气灯光正好落在她苍白迷惑的脸上。她窥视着那双她极其熟悉又极为陌生的眼睛,倾听着他平静的声音说着一些开始时还没什么意义的话。他这一次的讲话一反常态,既没有嘻嘻哈哈的嘲弄,也没有含沙射影的哑谜,就像别的人相互交谈时那样。他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你巳经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点?你有没有想过,在得到你之前,我巳经爱了你多年?战争期间,我曾多次想远走高飞以忘掉你,可我总是忘不掉,每次都会再回来。战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赶回来,也是为了要找你。而你却那么匆忙地就嫁给了弗兰克·肯尼迪。我真是嫉妒死了。倘若那次弗兰克没死,我也会杀死他的。我一直爱着你,可又不能让你知道。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实在是太残酷了,斯佳丽。你会抓住他们的爱,把这种爱变成鞭子在他们头上挥舞。”

这番话里,只有他爱她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当她听到他的声音里飘荡着一丝微弱的激情时,她心中便重又感到一阵高兴和激动。于是她屏声敛气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因为我知道你对阿希礼的感情。但我真傻,总以为会有办法让你回心转意的。你要想笑就笑吧。我一直照料你,宠爱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想和你结婚,以保护你,让你处处自由、事事称心一就像后来我对美蓝那样。因为你曾经历过一番拼搏,斯佳丽。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你曾受过怎样的磨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停止战斗,让我替你战斗下去。我想让你好好地玩耍,像个孩子似的好好玩耍一因为你确实是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但仍然勇敢而倔强的孩子。我觉得现在你仍然是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这么任性和固执。”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但其中的某种音质却在斯佳丽的心头激起一丝朦肽的回忆。她以前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而且是在她一生的另一个紧要关头。那是在哪儿?她只记得那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面对着自己和世界,巳经没有了感情、恐惧和希望。

哦-想起来了一是阿希礼的声音。那年冬天,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阿希礼用疲倦而平静的声音跟她谈论着人生犹如一场任人摆布的皮影戏。当时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音色中流露出来的命运巳定、不可改变的哀愁却超过了任何辛酸、绝望的抱怨。阿希礼当年讲的许多事情虽然她听不懂,但那声音却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现在瑞特的声音也同样让她的心直往下沉。尤其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还不是他讲的内容,而是他的那种声音和态度。她也感到,自己刚才那一阵高兴和激动未免也太早了一点。情况有点不对头,很不对头。但是是哪里不对头,她也说不清,所以只好紧紧地盯着那张黝黑的脸,耐着性子听下去,希望能听到一些话以驱散自己的恐惧。

“我们俩真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爱着你。我爱上了你是因为我想碰碰运气。我原以为你会慢慢忘掉阿希礼。但是,”他耸了耸肩,“我用尽一切办法却毫无效果。过去我是那么爱你,斯佳丽,如果你给我一点机会,我本来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地爱你,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因此而觉得我软弱可欺,会利用我的爱来对付我。你总是在心里一总是在心里想着阿希礼。这简直把我气疯了。晚上我没法在餐桌旁与你面对面地坐着,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盼着阿希礼坐在我的位子上。夜里我也没法把你搂在怀里,因为我知道一好了,现在我无所谓了。现在我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那么伤心。所以我才去找贝尔。尽管她是个不识字的妓女,但她真心实意地爱我,尊重我,把我看作一个有教养的好人。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得到某种安慰,我的虚荣心可以得到某种满足。而你从来没安慰过我,亲爱的。”

“哦,瑞特……”一听到贝尔的名字她便一阵难受,忍不住要插进来讲几句,但他挥了挥手让她住口,又接着说下去。

“后来,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了楼一当时我想一我希望一我真是怀着满腔的希望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却不敢看你了,生怕我自己想错了,生怕你其实并不爱我。我真怕你会嘲笑我,所以我就又溜出去喝了个烂醉。我回来的时候,两只脚直发抖,那时你只要走到楼梯口来迎接我一下,稍微给我一点暗示,我就会趴下去吻你的脚的。但你并没来。”

“哦,可是瑞特,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你的,可你却那么让人恶心!那时候我的确是想要你的!我想一是的,那一定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我是爱你的。阿希礼一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没因为阿希礼而高兴过,但你却那么让人恶心,我一”

“哦,好吧,”他说,“看来我们像是彼此误会了,是不是?不过,现在巳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以后疑惑不解。后来你病了,那都是我不好,所以我就站在你的房门外,希望你能喊我一声,可你没有喊。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傻得出奇,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下来,带着阿希礼曾有的那种眼光越过她朝前面望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而她却只能默默无言地盯着他那张沉思的脸。

“但那时候因为美蓝还在,所以我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都完。我喜欢把她想成你,想象着你又成了一个没有经过战争磨难和贫困煎熬的小女孩。她是那么像你,任性、勇敢、欢乐、兴致勃勃,所以我总是宠爱她,纵容她一正像我想宠爱你一样。但有一点她不像你一她是爱我的。我能将你不要的爱拿去给她,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福分吧……可她一死,把一切都带走了。”

突然间,她为他难过起来,难过得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悲痛和对未来的恐惧。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为别人感到难过时没有同时感到蔑视,因为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近于理解了另一个人。瑞特因怕遭到拒绝而不愿承认自己的爱,这种精明的戒备心和顽固的自尊心,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的。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凑了过去,希望他会伸出手来把她搂进怀里,“亲爱的,真是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你的!现在我们巳经相互理解了,我们以后完全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并且一瑞特一看着我一瑞特!我们一我们还可以再生个孩子一不像美蓝,而是一”

“谢谢你,不用了,”他说,仿佛是在拒绝别人施舍的一块面包,“我不想拿我的心冒第三次险了。”

“瑞特,别说这种话!哦,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我巳经说过了我是多么对不起你。”

“亲爱的,你可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完全纠正这么多年来的错误,一下子抹掉这么多年来的心灵创伤,一下子吸光伤口中的毒液……把手绢拿去吧,斯佳丽,在你生命的任何紧急关头,我都从来没见你用过手绢。”

她接过手绢,擦了擦鼻子,又坐下了。他显然是不会把她搂进怀里了。并且她也开始明白了,他说的那些爱她的话都是没意义的。那只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而他讲述时的神态就好像这故事并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害怕。他几乎是非常和蔼地看了看她,眼中流露出沉思的目光。

“你今年多大了,亲爱的?以前你总是不愿告诉我。”

“二十八。”她用手绢捂着嘴,闷闷地回答道。

“这还算不上很大。对一个获得了整个世界而失去了灵魂的人来说,这个年纪还年轻着呢,是不是?不要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我所说的失去灵魂,并不是说你和阿希礼私通就会受到地狱之火的煎熬。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比喻。自从我认识你,你一直想得到两样东西。一是阿希礼,二是很多很多钱,那样可以让世上的人统统见鬼去。现在你巳经有了很多的钱,对世人说话也够刻薄了。你也可以得到阿希礼了,如果你还要他的话。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又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