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普莉西拿出当天黑妈妈交给她的糖奶头,娃娃马上就不哭了。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斯佳丽又看到了新景象,这时精神才又提起来了点。彼得大叔终于将马车赶出了泥坑,驶上了桃树街。好几个月来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兴趣盎然的感觉。这城市发展得多快啊!上次她到这儿来离现在还不满一年,她熟悉的那个小亚特兰大似乎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一提起战争就头痛,竟不知道战争一开始,亚特兰大就变样了。和平时期这几条铁路曾使这座城市成为商业中心,如今战争期间,这几条铁路又使它成为战略要地了。这城市离前线较远,因而这里的铁路为南部邦联的两支军队提供了联络网,把弗吉尼亚的军队与田纳西和西部的军队联在了一起。亚特兰大还把这两支军队与供应给养的南方腹地衔接了起来。如今,为了适应战争需要,亚特兰大又成了生产中心、救护基地,并成了为战场上的军队征集粮食给养的南方主要兵站之一。
斯佳丽在寻找她记忆犹新的小镇。可是连影子都找不见了。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城市就像一个娃娃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个臂长腿壮、异常繁忙的巨人。
亚特兰大的人流川流不息,像个蜂窠。它扬扬得意,自知对南部邦联的重要,正夜以继日,忙于把一个农业区转变为工业区。战前马里兰以南只有寥寥几家棉纺厂、毛纺厂、兵工厂和机械厂一所有的南方人还以此为荣呢。南方出的是政治家、军人、庄园主、医生、律师和诗人,可就是不出工程师和机械师。让北方佬去干这些低贱的行当吧。可是现在南部邦联的港口遭到北方佬炮艇的封锁,只有一些零星货物从欧洲冲破封锁线偷偷运过来,因此南方就拼命加紧生产军用物资。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请求物资与人力支援,数以万计的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在北方重金招募的利诱下,纷纷加人了联邦军。南方却只能靠自己。
在亚特兰大,机械厂拖沓地制造出生产军用物资的机器一说拖沓,是因为南方没什么机器可以仿造,几乎每副齿轮、每个轮牙都得根据从英国偷渡封锁线运进来的图纸制造。如今亚特兰大满街都是陌生面孔。一年前市民只要听到西部口音就会竖起耳朵,如今听到偷越封锁线来制造机器、生产南部邦联军需品的欧洲人说外国话,也见怪不怪了。这些人都是技术人员,没有他们,南部邦联很难制造出手枪、步枪、大炮和火药。
工厂加班加点,源源不断地把军用物资沿着铁路干线输送到两条战线上去,你几乎摸得到城市心脏的脉搏。随时都能听到列车轰隆隆地进进出出。新建工厂的煤灰纷纷洒落在雪白的屋顶上。夜间,市民们早巳人睡,高炉仍炉火通红,铁捶声当当。一年前的空地现在都成了工厂,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挽具、马鞍和靴子,制造出步枪和大炮。轧钢厂和铸铁厂生产出铁轨、货车来替换被北方佬炸毁的铁路。还有生产靴剌、马嚼子、带扣、帐篷、钮扣、手枪和刀剑的各种工业部门。铸铁厂巳经开始感到生铁原料短缺,因为通过封锁线偷运来的原料很少,可以说没有原料,因为矿工都上了前线,亚拉巴马州的铁矿几乎停工了。亚特兰大的草坪上再也见不到铁栅栏、铁凉亭和大铁门了,连铁塑像也不见了,因为这些物品早就被送到轧钢厂的熔炉里回炉了。
桃树街及其附近的街,全是些五花八门的军事部门,有军需部、通信部、军邮部、铁道运输部、宪兵司令部。每个部门都被穿军装的人挤得满满的。郊外是马匹补给站,那里的大畜栏里全是成群的骡马在打转。小巷一带都是医院。听彼得大叔说的这些情况,斯佳丽就感到亚特兰大一定变成了伤兵城,因为这里有无数综合医院、传染病医院和疗养院。列车每天开到五角场以南就吐出很多的伤病员。
小镇早巳不见了,迅速发展的城市里人们干劲冲天,熙熙攘攘,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刚离开悠闲、宁静田园的斯佳丽,见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简直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是她喜欢这儿。这地方有种鼓舞人心的气氛,让她也精神抖擞。她仿佛能感到加速跳动的城市心脏的脉搏和她的脉搏一·起跳动。
他们的马车吃力地在城里主要街道的泥坑中慢慢走着,她坐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新建筑和新面貌。人行道上挤满了穿军装的人,他们佩戴着标志各种军阶和各个服役部门的肩章。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车辆一一四轮马车、轻便马车、救护车、带篷的军用大车等。骡子在车辙间艰难地前进着,粗俗的马车夫恶声诅咒着;身穿灰色军装的信使在街上横冲直撞、泥浆四溅地在各总部之间传递命令和电讯;康复的伤员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着,通常身边都有一个忧心忡忡的女人搀扶着;操练场上传来了号声、鼓声和口令声,那是招募来的人员在接受训练;有一队垂头丧气、身穿蓝军装的人,正被一班上了剌刀的南部邦联士兵押往车站,准备用火车运到俘虏营去。彼得大叔用马鞭向这队人指了指,斯佳丽头一次见到北方佬的军装,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
“哦,”斯佳丽想,自从举行烧烤野宴那天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真的感到喜悦。“我会喜欢这里的!这里真有生机,真带劲!”
其实城里的生机她还没了解到呢。新开了几十家酒吧。街头挤满了随着军队而来的妓女,妓院里热闹非凡,令教徒们大惊失色。每家旅馆、公寓和私人住宅里都住满了客人,他们都是来看亚特兰大这几家大医院里的伤员亲属的。每星期都有宴会、舞会和义卖会。还有数不清的战时婚礼,正在休假的新郎穿着漂亮的灰军装,缀着金色穗带,新娘穿着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华丽时装,礼堂的过道上刀剑交叉,宾主用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香槟酒表示祝贺,还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告别。每天晚上,沿途树木成行的阴暗街道里都会传来一片舞步声,从各家的客厅里也传来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伴随着女高音和作客士兵的嗓音,唱着叶军号吹起停战曲曳和叶来信虽到惜巳迟》等一些动听的伤感歌曲一一一向不识真正愁滋味的人听了这些哀怨的民歌都会撒下同情的泪水。
他们的马车顺着大街,穿过坑坑洼洼的街道,一路前行。斯佳丽滔滔不绝地提了好多问题,彼得都一一回答了,还用马鞭指指点点,以炫耀他的学问。
“那是兵工厂。是啊,小姐,厂里专做枪啊炮啊什么的。不,小姐,那不是店铺,那是封锁线办公室。天哪,斯佳丽小姐,难道你不知道封锁线办公室是干什么的吗?那是外国佬的办公室,他们来买我们南部邦联的棉花,从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装上船出口,回来时再把火药装上船,运给我们。不,小姐,我不清楚是哪国人。佩蒂小姐说是英国人,但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语。是的,小姐,这浓烟和煤灰把佩蒂小姐的绸车帘都弄脏了。都是从铸铁厂和轧钢厂吹来的。厂里到了晚上噪音可大呢!吵得谁都睡不着。不,小姐,我不能停下来让你各处看看。我向佩蒂小姐保证过要把你一直送回家……斯佳丽小姐,你回个礼啊,梅里韦瑟小姐和艾尔辛小姐都在向你点头打招呼呢。”
斯佳丽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两位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去参加她婚礼的太太是这两个姓。她还记得她们是佩蒂帕特小姐的好朋友。所以她赶快朝着彼得指点的方向点了点头。那两位正坐在绸缎店外的一辆马车里。掌柜的和两名伙计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正抱着几匹棉布给她们看。梅里韦瑟太太是个高大肥胖的女人,胸衣裹得紧紧的,胸部像船头一样鼓了出来。她那头铁灰色的头发靠一绺拳曲的假刘海装点着。假刘海是棕色的,挺神气,但同铁灰色的头发极不相称。她圆滚滚的脸蛋,浓妆艳抹,看似和善,却很精明,惯于颐指气使。艾尔辛太太看起来年纪稍轻,人也瘦弱些。看得出当年也是个美人儿,至今风韵犹存,还有一副孤芳自赏的神气。
这两位太太同另一位惠丁太太是亚特兰大的主要角色。她们分别掌管着三个教会,包括牧师、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筹办义卖会,主持妇女义务缝纫会,在舞会和野餐会上是少女的监护者。她们知道谁家婚姻美满,谁家婚姻不幸,谁偷着喝酒,谁要生孩子了,什么时候生。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这三州重要人物的家谱,她们都了如指掌。别州的人她们就不去操这份心了,因为她们觉得除了这三州,别的州出不了重要人物。她们知道什么是端庄得体的举止,什么不是。她们有意见决不会闷在肚子里一梅里韦瑟太太总是大声疾呼,艾尔辛太太总是斯斯文文,不慌不忙,越说越轻,惠丁太太则神情痛苦地悄声细语,表示她实在不愿意说起这类事。这三位太太彼此心存芥蒂,互相猜忌,完全像古罗马前三执政庞贝、恺撒和克拉苏一样,但她们三位大概出于同样的原因又紧密结成一伙。
“我跟佩蒂说过,我的医院必须请你去帮忙,”梅里韦瑟太太满面笑容地喊道,“你可别答应米德太太或惠丁太太啊!”
“我不会的,”斯佳丽说,她并不知道梅里韦瑟太太在说什么,不过既然受到欢迎,有人需要,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希望能很快再见到你。”
马车在泥泞中又跋涉了一阵子,正走着,遇到两位太太抱着两筐绷带,正小心翼翼地踏着垫脚石,穿过危险的泥泞街道。于是马车就暂时停下来让路。就在这时,斯佳丽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个身影,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一在街上穿简直太鲜艳了一外面披着一条拖到脚后跟的有流苏的苏格兰佩斯利披巾。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女人,一脸旁若无人的样子,一头浓密的红发,太红了,就像是假的。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准是在“头发上下过工夫”的女人,她留神地看着,不由得着了迷。
“彼得大叔,她是谁·”她悄声问。
“不知道。”
“我敢说,你一定知道的。她是谁·”
“她叫贝尔·沃特林。”彼得大叔说着噘起了下唇。
斯佳丽一下子就听出他只说了姓名,没加上“小姐”或“太太”这类称呼。
“她是什么人?”
“斯佳丽小姐,”彼得略带威胁地一边说,一边用鞭子抽了一下受惊的马。“佩蒂小姐可不喜欢你问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那是城里的贱货,不值一提。”
“天哪!”斯佳丽给训得一声不吭地暗想,“那准是个坏女人!”
她以前从没见过坏女人,她扭头目送那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现在离店铺和战时新盖的楼房越来越远了,这中间还隔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最后商业区落在了后面,映人眼帘的是住宅区。斯佳丽如逢故友,一一辨认。莱登家的住宅气派雄伟庄严;邦尼尔家的住宅有小小的白柱子和绿绿的百叶窗;麦克卢尔家是幽深的佐治亚式红砖房,外面长着矮矮的黄杨树篱。马车越走越慢,因为门廊上、花园里、人行道上,到处都有太太小姐在和她打招呼。有些人她稍微有点认识,有些人她隐约有点印象,但多半她完全不认识。佩蒂帕特肯定把她来这里的消息到处跟人讲了。她只好一次次把小韦德高高举起,让那些敢于走到自家停车台上的泥浆地里的女人对着孩子欢呼。她们都大声嚷着叫她务必加人她们的妇女义务编织缝纫会和医院护理会,不要加人别家的,她都胡乱一一答应了。
马车经过一幢格式凌乱、装有绿色护墙板的房子。一个守在屋前台阶上的小黑丫头叫道,“她来了。”说着米德大夫和他太太,还有十三岁的小菲尔就出来跟她打招呼。斯佳丽记得他们也参加过她的婚礼。米德太太登上自家的停车台,伸长脖子想看看娃娃,可是大夫竟然不顾泥泞,踏着泥浆,走到了马车边。他身材瘦长,留着铁灰色的翘胡子,衣服挂在瘦削的身上,就像是被一阵暴风刮到身上的。全亚特兰大都把他看成是一切力量和智慧的源泉,难怪他总是博得大家的信任。不过尽管他说起话来深奥玄妙,态度也有点自负,但他的为人在城里也算得上是个好好先生。
大夫跟斯佳丽握了手,在韦德肚子上捅了一下,恭维了一番,就声称佩蒂帕特姑妈巳经发誓保证让斯佳丽只加人米德太太的医院护理会和卷绷带会,其它的一概不加人。
“啊呀,可一路上我巳经答应了不知多少位太太了!”斯佳丽说。
“我敢说,准是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太太愤愤不平地嚷道,“那鬼婆娘!我相信每次列车一到她都会去接人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才答应的,”斯佳丽老实承认说,“医院护理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大夫和他太太对她的孤陋寡闻略微有点吃惊。
“不过,你一向在乡下,当然不知道,”米德太太替她打圆场说,“我们在各个医院都有进行时间不等护理的护理会。我们护理伤员,帮助大夫做绷带、做衣服。等到伤员康复出院了,我们就带他们到家里调养,养好了就可以回部队去。我们还照顾部分贫苦伤员的妻儿老小一是啊,他们真是贫苦不堪。米德大夫就在我那个教区的慈善医院里,人人都说他工作出色,而且一”
“得了,得了,米德太太,”大夫爱怜地说,“别在外人面前替我瞎吹了。都是你不肯让我参军,我可以做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不肯让!”她愤愤不平地喊道,“我不肯?是全城百姓不肯让你去,这你也知道。唉,斯佳丽,一听说他准备到弗吉尼亚去当军医,所有的妇女都在请愿书上签名要求他留下。当然呀,全城百姓哪里少得了你啊。”
“得了,得了,米德太太,”大夫听了这番吹捧心里舒服极了,“我们有个儿子在前线,暂时也许够了吧。”
“明年我也要去!”小菲尔叫道,一边活蹦乱跳地说。“我要去当个小鼓手。我现在学会打鼓了。你想听听吗?我这就去拿鼓。”
“别,现在别去,”米德太太把他拉到身边,这时脸上突然露出紧张的神色。“明年可不行,宝贝。后年再说吧。”
“等到了那个时候,仗早就打完了!”他从她身边挣脱开,由着性子喊道,“你答应过我的!”
老两口的目光在孩子头上相遇,斯佳丽巳看出了他们的神色。由于达西·米德在弗吉尼亚,所以父母对留在身边的这个小儿子更是抓住不放了。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我出来那会儿佩蒂小姐正感到不舒服,我要是不赶快回去,她就要昏倒了。”
“回头见吧,今天下午我就到你那儿去。”米德太太嚷着说,“你跟佩蒂说,如果不让你加人我那个会,她就会更不舒服了。”
马车顺着泥泞的道路滑行,斯佳丽身子倚着靠垫,莞尔一笑。她现在感到好多了,有好几个月没这样的感觉了。亚特兰大人头攒动,来去匆匆,蕴藏着一种充满活力的剌激,非常有趣,令人振奋,比远在查尔斯顿郊外寂寞的庄园要漂亮得多,那里只有鳄鱼的吼叫声打破黑夜的沉寂;而且亚特兰大比查尔斯顿本身还漂亮,在那里你只能在高高围墙后面的花园里做梦;也比萨凡纳漂亮,在那里虽有栽着棕榈树的宽阔街道,可街道边却是泥浆河。是啊,尽管塔拉庄园很可爱,但这里一眼看去竟比塔拉庄园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