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又成了出嫁前的那个姑娘斯佳丽了。她仿佛根本就没有嫁给过查尔斯,根本没有受到过失去丈夫的打击,也根本没有生过韦德。战争、结婚、生育,这些都不过像一阵过眼烟云,对她没有半点触动,她还是原来的她。虽然有个孩子,可是在那座红砖宅子里自有人把她的孩子照看得好好的,她甚至连想都用不着去想他。她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心里有这样的感觉院她又是斯佳丽·奥哈拉了,又是县里的一枝花了。她的想法、活动又和当年一样了,但是她的活动范围却远比当年大得多。她不管佩蒂姑妈的朋友在背后怎么议论,还是我行我素,完全与结婚前没什么两样。她还像以前那样出人宴会,参加舞会,跟当兵的一起去骑马,照样调情卖俏。总之,姑娘时代玩过的花样她什么都干,就差没有脱去丧服了。她知道一旦除去这丧服,好歹巳经忍受到现在的佩蒂帕特和玫兰妮就会再也忍受不了了。她虽然还替丈夫戴着孝,却还跟她做姑娘时一样迷人院只要什么都顺着她,她就会满面春风;只要不遇到麻烦,她总是和和气气。总之,一味卖弄她的出众仪态、八面玲珑的风采。
几个星期前她还那么愁眉苦脸,如今却一下子快乐了。乐的是身边又有了许多“护花使者”,又能听到说她如何可爱的恭维话了。阿希礼巳经跟玫兰妮结婚了,而且生死难卜。此时此地她所能找到的最大快乐,至多也就是如此了。不过虽然阿希礼巳经是他人的人了,毕竟身在远方。这样一想,也就不至于那么难受了。正是由于弗吉尼亚与亚特兰大之间相隔好几百英里,所以她有时候就会觉得,阿希礼既然能算是玫兰妮的,也就能算是她斯佳丽的。
1862年的秋天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她成天也不外乎就是当当看护、跳跳舞、赶赶马车、卷卷绷带,此外她还回塔拉庄园去小住过几次。这几次她去的结果却都很失望。因为在亚特兰大时她一心盼着回家去跟母亲好好说说悄悄话,可是到了家里却根本找不到机会。她本打算趁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坐在母亲身边,听听母亲窸窣的裙声,闻闻随声飘来的她那美人樱香囊的阵阵清香,还可以仰起脸去领受她伸过来的轻软的手的亲切爱抚。可是,这个打算根本没法实现。
母亲现在心事重重,人也瘦了,她一清早就开始忙,一直要忙到满庄园的人睡熟很久之后,才能得空坐下来歇歇。南部邦联军需部门的征粮征税一月比一月重,塔拉庄园要生产东西出来应付,担子自然都压在她的肩上。连父亲也多少年来第一次忙起来。由于找不到监工来填补乔纳斯·威尔克森留下的空缺,他每天得亲自骑马到地里去巡查。看母亲忙得只有在临睡前才有空亲她一下,父亲又整天在地里,斯佳丽觉得自己在塔拉庄园住着也很乏味。连两个妹妹都有自己放不下的心事。苏埃伦如今巳经跟弗兰克·肯尼迪“谈成”了,连唱起叶无情战火结束后》来都有股诡秘的味道,让斯佳丽听了真有点受不了;卡丽恩则成天沉浸在布伦特·塔尔顿为她勾画的美梦里,斯佳丽觉得跟她作伴也很无聊。
虽然斯佳丽每次都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到塔拉庄园,但是等到佩蒂和玫兰妮终于来信催她回去时,她也从没感到过难受。倒是母亲总不免要长叹一声,想起大女儿和惟一的外孙就要离自己而去,心情不免非常沉重。
“可既然亚特兰大那边让你去帮忙作看护,我也不能只顾自己,留着你不放,”她说,“只是一只是,我的宝贝,我总觉得我还没抽出空好好跟你说说话儿,好好再疼疼你,你却就要走了。”
“不管到哪儿我都是你的亲闺女。”斯佳丽说着总要把脸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她心中有愧,很是不安。因为她没有告诉母亲实话她之所以想回亚特兰大去,其实只是为了跳跳舞,为了那帮“护花使者”,并不是真的要去报效南部邦联。近来她有许多事情瞒着母亲。特别是有一件事她更是绝口不提瑞特·巴特勒还常去佩蒂帕特姑妈家。
那次义卖会后瑞特一连几个月每次到城里,总要来看看斯佳丽,用自己的马车接上她,只要哪儿有舞会或者举行义卖,就把她送到哪儿去,要不就等在医院外面,用车送她回家。她本来怕他会把她的秘密捅出去,现在倒巳经不担心了,可是她心底深处总隐隐有些不安,总忘不了他见过自己出丑、了解她跟阿希礼还有这段纠葛。正因为有这块心病,所以即使被他惹恼了,想骂也骂不出来。而被他惹恼又偏偏是常事。
他早巳三十出头,斯佳丽的男朋友中从来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对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斯佳丽是早巳摆布惯了的,可是要驾驭他、摆布他,斯佳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样子就像从来不知道吃惊,倒是觉得看什么都好玩。尤其是看到她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时,他那副神态简直就像见到了天下最最好玩的事。他挑衅撩拨无所不能,常常惹得她勃然大怒,大肆发作,因为从表面上看虽然她从母亲那里承袭了一副悦人的外貌,可是骨子里继承的却是父亲的爱尔兰脾气。以前她除了在母亲跟前,一向是想发脾气就发,根本无需克制。如今却惟恐见到他那种看玩意儿似的冷笑,所以受了气不能与他回嘴,这又是多么痛苦!要是他也发发脾气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也不至于这样一筹莫展了。
她也跟他斗过气,却总也斗不过他,斗过几次气后她就赌气发誓说,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下流坯,她从今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但是等到他下次又来到亚特兰大,他总会又找上门来(大概说是来拜访佩蒂姑妈的吧冤,以极其讨好的殷勤,给斯佳丽送上一盒特意从拿骚带来的夹心糖。有时在音乐会上他会抢先在她旁边占个座,或者在舞会上死死盯住她不放。看到他这样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总是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他过去的无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下一次再斗气。
尽管他有这么多惹人恼火的毛病,斯佳丽却渐渐变得很希望他上门了。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气质让她觉得兴奋。她也说不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她所认识的男人中从没人有这样的气质。他那高大的身材自有一种威严,让人看得惊心动魄。他一进屋,屋里的人就会觉得好像猛然受到一阵冲击。他那双黑眼睛里是一种目中无人、冷漠中带着嘲弄的神气,似乎在那里激她,看她敢不敢来降伏他。
“这么说我好像是爱上他了!”她想,心里也糊涂了,“可我并不爱他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那种兴奋的感觉却始终存在着。他一上门,就带来一股十足的阳刚之气,使佩蒂姑妈那个温文尔雅的家立刻显得局促暗淡起来,似乎都能闻得出点霉味。家里的人见他来了,都反应异样,赔笑应酬着。并不独独斯佳丽是这样,佩蒂姑妈见了他也总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
佩蒂明明知道,要是埃伦知道了有这样的人来看她的女儿,肯定会不以为然的曰也明明清楚,把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此人拒而不纳的禁令轻易抛在脑后是不行的;但是,见他这样恭敬备至,优雅地吻手,她的心也就不能不动,正如苍蝇见了蜜罐不能不动心一样。而且,他往往还会送给她几件从拿骚带来的小礼物,并再三声明这是特地为她买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封锁线弄进来的一整板的别针、缝衣针、钮扣、发夹,以及丝线团之类的东西。这些小商品现在巳成为稀罕的贵重物品了一眼下太太们戴的可都是手工削成的木质发夹,用布包橡果做钮扣。对于这样难得的东西,佩蒂实在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加以拒绝。何况,她还有个小孩子性子,最爱拆“有彩糖果袋”,所以对他送的礼物总忍不住想打开看看。一旦打开,就更不好意思拒绝了。接受了他的礼物,也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对他说“以先生这样的名声,不宜来看三个没有男性保护的孤身妇女”。每当瑞特·巴特勒找上门来,佩蒂姑妈就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男性做保护。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往往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可是一唉,我本来也认为他为人和气,讨人喜欢,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拿不准一唉,不知道他内心对妇女究竟是不是尊重。”
自从瑞特给玫兰妮赎回了戒指,她就觉得他是个品格高尚、细致人微的上等人,所以一听这话吃了一惊。瑞特对她始终谦恭有礼,而她见了瑞特却总不免有些胆怯,这主要是因为她跟他并非自幼相识,对这样的男人她总是觉得陌生。心里,她倒是暗暗非常为他惋惜一这他当然不会知道,知道了的话他一定又会觉得好玩了。她相信他一定是情场失意,丧失了人生的希望,所以才变得冷漠凶狠,她觉得他缺少的是一个善良女人的爱。她打小一直在庇护下生活,从来没见到过什么坏人或坏事,她简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坏人坏事存在,因此当听到人家在背后嘁嘁喳喳说瑞特跟那个查尔斯顿姑娘的闲话,她便不由得感到一震,心里却并不相信。她并没有因此对他产生反感,倒是在胆怯之余对他更加客气了,因为她总认为他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枉,这样冤枉人也太岂有此理了!斯佳丽暗地里跟佩蒂姑妈的看法却是一致的。她也觉得这人对妇女并不尊重,也许只对玫兰妮例外。她至今还觉得只要他眼睛在自己身上骨碌碌一转,自己似乎顿时就有一种一丝不挂之感。这倒不是他说过什么难听的话。要是说了,倒是可以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可恶就可恶在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上那副傲慢的神气让人看了都会冒火。他两只眼睛看起人来肆无忌惮,仿佛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私产,只要他高兴就可以随时享用。只有对玫兰妮,才不摆这样的脸色。他看着玫兰妮时,眼里从来就没有那种冷冷的品头评足的神气,也从来没有一丝嘲弄的意思;他对玫兰妮说话时的口气都很特别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巴不得能有机会为她效劳似的。
一天下午,玫兰妮和佩蒂去午睡了,留下斯佳丽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她就很气愤地说院野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待她那么好,待我就不如她·”
刚才玫兰妮在绕毛线准备织毛衣,瑞特就一直在替她打下手。斯佳丽在一边冷眼旁观地看了足有个把钟头。她注意到,瑞特脸上始终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漠然表情,在那里听玫兰妮得意地唠叨,讲阿希礼和他的升迁。斯佳丽知道,瑞特对阿希礼并不十分赏识,阿希礼升了少校他也不见得就会高兴。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应答着,在该开口的地方还轻轻说上两句,称赞阿希礼的勇敢。
“可只要我一提阿希礼,”斯佳丽当时看得很生气,心里想,“他的眉毛就会往上一横,马上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脸,讨厌极了!”
“我长得比她漂亮得多,”她接着又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倒待她好些?”
“我看你是嫉妒了吧?”
“呸,胡说八道!”
“你还是让我失望了。如果说我对韦尔克斯太太‘好些’,那是因为她当之无愧。像她这样厚道、真诚、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的人,我见得还真不多。不过这些美德你大概是注意不到的。而且,别看她年轻,她倒是我有幸认识的那么几位极其高贵的夫人之一。”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依你看我就算不上是位极其高贵的夫人?”
“依我看,我们在初次相会的时候就巳经取得一致意见了院你是连高贵都挨不上的。”
“啊呀,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竟敢如此无礼,又提起那件事!我那时只不过是发了点小孩子脾气,你怎么能老揪住不放,跟我过不去呢?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人也成熟多了,要不是你老这样明一句、暗一句地一再提起,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倒并不觉得那是耍小孩子脾气,我也不信你真会有什么长进。你现在跟那时候还不是一样,只要事情不遂意,照样会拿起花瓶来扔。只不过你现在是事事都很顺心罢了。所以也没有扔古董的必要了。”
“好啊,你这个一我只恨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我一定要与你决斗,一定要一”
“决斗的话送命的肯定是你。我可以在五十码外把一枚一角的银币打个对穿窟窿。最好还是用用你自己的武器吧一酒窝、花瓶之类才是你的武器。”
“你真是个无赖。”
“你以为骂我一声无赖我就会发火么?很遗憾,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你骂得对,再怎么骂我我也不会跳起来的。我的确是个无赖,做无赖有什么不好?这是个自由的国家,谁愿意做无赖就可以做。只有你这样的伪君子,我亲爱的夫人,心虽然与我一样黑,却总遮遮掩掩,一旦被人骂到痛处,就会暴跳如雷。”
他笑得那么坦然,讲话还是那样慢声慢气,斯佳丽拿他简直没一点办法,因为这样既不怕痛也不怕骂的对手,她以前还从来没碰到过。她挖苦、冷漠、谩骂,诸般武器全用上了,结果倒落得刀卷了刃枪裂了口,因为她的话说得再厉害,他的脸也决不会红一下。根据她的经验,说谎的人最怕别人说他不老实,胆小的人最怕别人说他不勇敢,没教养的人最怕别人说他欠高尚,粗鄙的人最怕别人说他没修养。然而瑞特不这样。他什么都认下来,哈哈一笑,反倒要她“再说,再说”。
这几个月,他不断地来来往往,来不通报,去不告辞。斯佳丽始终没弄清他到亚特兰大来有什么事,因为一般偷越封锁线的商人大都没有路远迢迢到内地的必要。他们把货卸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南方各地的商人和投机贩子自会蜂拥而至,聚集在拍卖场上,把货物抢购一空。如果他风尘仆仆地是专程来看她,那她倒也可以沾沾自喜一番。可是即使虚荣心膨胀到如此,她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向她求过爱,或者曾对簇拥在她身边的那帮男人表示过妒忌,或者只要抓过她的手,要过她的照片、手帕作纪念,那她倒也可以得意得意,把他看成是巳被自己的风采俘虏了。然而可气的是他却始终没有露出过一点有情的样子,最让她生气的是她用尽一切手段想降伏他,结果都被他——识破了。
他每次来亚特兰大,那些小姐太太们的心都要评评跳上一阵。因为他头上不仅有个“偷越封锁线勇士”的神奇光环,而且还有个“碰不得的大坏蛋”的恶名,让人听着心里痒痒的。他的名声确实太坏了!亚特兰大的那些太太们常聚在一起闲扯,她们每聚会一次,他的名声就又要格外多抹上一层黑,然而在那些年轻的小姐们的眼里,他却越发魅力无穷了。那些年轻小姐大多天真无邪,只听说过他“老跟女人乱搞一气”一至于到底怎么才叫“乱搞一气”,她们可就不得而知了。她们还听见人家窃窃私语,说姑娘家跟他在一起谁也保不了险。尽管他如此臭名昭着,可是说来也怪,自从他在亚特兰大初次露面,甚至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有亲过一次。不过这也帮不了他什么,反倒使他显得更加神秘、更加耐人寻味了。